天色已晚。
祁城的后山没有雪,自然也不会有光四散形成无边绚丽的晚霞。那些漂亮的颜色只是厚重地压在天边乌云的角落,沦为陪衬。
容卿本想去看何素素的。
她不喜欢宁枝,他知道。
她说的是谎言,他也知道。
长老们滔天的怒火和背后的算计对他来说就像是摊在桌面上的白纸,如果他不愿,没有什么逼不得已。只是他懒,懒得去听去看,去想更复杂的解法。
——他唯一在意的人,或许不像他记忆中那般明媚坦荡。
但是救命的恩情在,便由她吧。
化神期的强者已经过了那个要证明自己的年纪,如果能用最少的损失给容和景铺一条坦途,不要说是一个女子,他一念之间可以把王亭跃挖出来再杀一次。
挫折和绝望,
是每一个容家人必经的路。
他沉思着,步履却惊动了荷花池内的鲤鱼,它们肥硕健康不怕生,一条接一条地从水面探出了头,朝他吐着泡沫。
“是宁小姐喂的,要不是老奴偷偷给它们换出来,恐怕真要撑死了。”管家不知何时出现了他身后,容卿没有用灵力探查,也不在意。
管家顿了顿继续,“她还没发觉,说怎么鱼儿越喂越瘦了。”
他说完,把自己给逗笑了。
容和景出任务的那些天中,无论何人何时去少主院都会看到靠在青铜水缸旁撒饵料的姑娘。她大抵是真的无聊,因此整日变着法地研制新的鱼食。
锦鲤被喂成了小狗,只要她在院子里走,所有的鱼都要探出头。
“凡人心思淳朴,哪里晓得那些复杂的东西。”说的是喂鱼,点的却是旁的事。
宁枝是凡人,心思淳朴。
他们这些修士呢?
老管家是在求情。
他在这座宅邸呆了太多年,是看着容和景长大的。少主喜欢谁都不是对方的错啊,若是考验,又何必牵连无辜。同为凡人,有些人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
宁枝和少主两情相悦,又怎么会碍着她的眼。
容卿还是没有动。
老管家沉默地退下了。僭越进言是出于良心,闭嘴噤声是仆人的本分。
金眸男人对上了一条鱼的眼睛,锦鲤胖嘟嘟地格外喜气,也许是许久没讨到吃食。容卿竟觉得这条鱼的神情中出现了一丝失望…和鄙夷。
鱼儿翻身溅出许多水花,摇头摆尾顺着河道游去了少主院附近的池塘中,它们要守候等待着好心的饲主。
水花溅到了家主,远处的仆人惊呼一声奔过来:“您没事吧。”
他们是从少主院中跑出来的。容卿皱眉:“你们在干什么?”
仆人的神情似有躲闪,半晌挤出了一个笑:“…奴才,奴才奉命趁天黑……打扫一下。”
说是打扫,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人正扔着什么。
趁天黑,便是不想招惹人的注意。
奉命,奉的谁的命。这宅院中谁恨宁枝到已经如此忍不住的地步也昭然若揭。
容卿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他不知道当年那个会捡野兽回家照顾、善良到几近愚蠢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家主,那叛徒没带什么东西来,里面只有件男人的衣物。”
“既然长老没有结论,就不要一口一个叛徒。”
“是是是……”奴才诚惶诚恐地低头,顺势让人把东西呈到家主跟前来。
男人的衣物?
既然是容和景的,就送回到少主那吧。
容卿本想摆摆手让他们离开,视线不经意划过那盘东西,像是被人死死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布衫。
素雅简陋到不像是容家人的东西,这也是仆人怀疑的原因。
这是……
脑内纷杂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他在遇到何素素后以为早已模糊的细节原来记得这般清楚。
——坏猫猫!不许和我的马儿打架!你敢吃它我就打死你!
——你说你主人送我件衣服干什么?
——他会不会来找我呢?
——猫猫,我不小心洗坏了补了个洞,你帮我保密
——不怕,他们早上就会走的
——猫猫……
被清虚门那些杂碎围住的那夜,她小小身影披上它之后骑上马决绝地冲了出去。
这是他害了何素素的东西…
怎么会,怎么会在宁枝身上?
男人的手死死握紧,心下一阵轰鸣。
金眸男人的神色变得异常恐怖,□□的强大威压让宅内所有修者都愣了一瞬。家主这是怎么了?
离得最近的仆人咬牙跪在地上,他们知道若不是家主留手,恐怕自己此刻早已经去和阎王爷报道了。
容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少主院的,他让那些人把宁枝所有的东西拿给他看。
一些妇人用的首饰。
容和景的信笺。
喂鱼的饵料被胡乱地打翻在地上。
她被容和景邀请而来,在外人眼中系在容和景身上,如今被人粗暴地斩断。她就像是一叶孤萍,没有在容家留下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
不是,他想找的不是这些。
“家主,她放衣服的匣子里有其他东西。”一个小姑娘好像看出了什么,突然壮着胆子开口。身旁低头的管事皱眉,他怎么不记得有什么别的东西。
容卿的眼神彻底凝住了。
——那是一团被人捋好的毛。
纯黑色的,因为长久离开生命而显得暗淡。
「坏猫猫我打死你啊!!」
「啊!真的薅掉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拿点米浆粘回去吧。秃了就不能去找女猫谈恋爱了。」
金眸豹子无奈地趴在地上,皱眉看着手忙脚乱道歉的女孩。
十年后,这团毛因为太过不起眼,所以没人认为这是宁枝的东西。
无人知道她一直带着一件衣服和一团毛,将它们收起在角落,用皂荚清理干净叠放整齐。
她…是不是……
想着有一天可以将它们物归原主
她会不会想在无望的未来
等待着可能的重逢
仆人们惊呼一声,看到一向强大到几近如神明般的家主咳出了鲜红。
…
「333: 枝枝!枝枝!」
少女挣扎着抬起眼皮眼底是一片血红,她睡着不过两个时辰就被叫醒,此刻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小系统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合适,但是宿主似乎做了噩梦,它只能出声打断。
陷入在梦魇中的少女第一次露出了那么鲜明的情绪,是厌恶、抗拒和挣扎。
「宁枝:我说了什么?」
「333: 你一直在说……有病的是你。」
宁枝愣了一下,333看到美人蜷缩起来双手抱膝,这是人在母体时最常见的动作,会让人有无限的安全感。
“有的人真是阴魂不散啊……”
许久后,它听见了她压抑的笑声。
333没听懂,以为她是在说牢门外不断接近的脚步声。它扫描了下,发现这个容貌普通的男人竟然是容卿。
少女被异动惊醒,对上了一双复杂的眼。
陌生男人站在整间暗室的斜对角,离她最近又最远的位置,好像死死压抑着什么。
容卿看到宁枝迷蒙地看向这个方向,眼神在落到他衣角上的补丁时逐渐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少女因为滴水未进而沙哑的声音透露着惊慌,
“你,是你?”
“你的猫……我是说那只黑豹还好吗?”
她又变得瑟缩起来。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啊。”
容和景撕心裂肺的哀求还响在耳畔,震的容卿后退几步。
——她重伤,从元婴跌落至筑基,流落人间界
——十年残疾,为奴为婢
——叔叔,你去看看她,你为什么不认识她了
男人再也不能克制内心肆意蔓延的酸涩,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让他无法喘息,连泪都不敢滑落。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时隔十年,颠沛流离。
她的身份在她不知情时被人顶替,为了求生不得不来到陌生的家族,卷入内斗而被囚禁、拷问、陷害。没有人对她有一丝尊重,连本该信任她的人却亲手推她入地狱。
可她在重逢时的三句话,
有两句都在关心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笑到捶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