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湖心亭台的廊道只有一条,除此之外四周都是深不可测的湖水。
那些妖魔似乎怕水。
苏瑶握着剑,守在那条廊道上,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夕阳西下,半山暮色弥漫。
石柱上的镂铜宫灯无风自动,发出微红的光,盈盈地倒映在湖面上,在水底燃起一团小小的火。
通往湖心亭的廊道上已经堆叠了许多妖魔的尸体,堵住了大半的路。
随着夜晚的来临,妖魔开始出没,它们就像是嗅到血味的狼群,将整个湖团团围住,嘶吼声此起彼伏,不怕死一样前仆后继地从廊道往亭台里冲。
苏瑶并不觉得吃力,也不觉得累,虽然今天她一天都未进食水,但是她的精力仍旧很充沛,每一次挥剑都是稳稳的,精准而高效率地将目标切割。
尸体倒下,鲜血顺着木制的廊道流淌,滴滴答答地染红了大半湖水。
林厌玉坐在亭中,注视着苏瑶的背影,她整个人隐没在阴影里,大红的嫁衣被鲜血与暮色染上一层浓重的暗色,显出几分凄艳。
她确实是天生的剑修,毫不畏惧也从不退缩。
他上一世与苏瑶的交集并不多,细细数来,加上她杀死他的那次,也仅仅只有三次而已。
可苏瑶的名声在外,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些关于她的传言。说她除魔卫道,庇护苍生,实乃是正道之楷模;说她以剑入道,道心稳固,从不动摇从不心软。
然而现在,未来的正道第一剑修,正为了他而举起剑来。
为了他这只凶兽。
想想就不可思议。
他原本打算的是在一开始就将苏瑶扼杀,让她再也无法成长起来,这才对得起他用的那个禁术。
只是苏瑶实在弱小到让人提不起兴致来。
林厌玉一路上都在观察着苏瑶,克制又不动声色,然后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她心中酝酿着庞大的恨与恶。
她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甜美到令人战栗。
他渴望着她的痛苦、绝望、还有恶意。
朱厌由恶而生,本就是凶兽,能想到的都是最坏的法子,林厌玉很快就抛弃了将苏瑶杀死的想法。
他要让那曾经高高在上,除魔卫道的剑修沦为跟自己一样的邪魔。
他要看着前世的正道魁首,走向另外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他要看着苏瑶对着她前世的伙伴道友,高举刀剑;他还要看着她的剑上沾满昔日生死师友的鲜血。
他要苏瑶怀抱着永久的恨意。
想必这样酿造出的痛苦也会分外甜美。
他要细细品尝她的痛苦与悔恨,还有绝望,要将她整个吞噬殆尽,一旦想到这痛苦将是由他亲手铸就,便显得格外诱人。
他要她沉沦,要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个。
要一点点引诱她,将那日后一尘不染的剑仙拉入无边深渊。
苏瑶对林厌玉的计划一无所知,她将最后一只冲上来的妖魔杀死,拎着剑走回亭台。
锋利的剑尖拖在木制的廊道上,拖了长长一道,发出沉闷的声音。
经过这一战,苏瑶整个人似乎是从血里捞上来的一样,柔软的布鞋底浸满了妖魔的血,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小小的血脚印。
眼下也溅上了一点子艳艳的红,因着苏瑶生得白,很是明显。
她身体上并不觉得累,只是心理上的疲倦无法消减,苏瑶在玉郎君身边坐下,也不说话,趴在桌子上半阖上眼休息。
而后便感觉玉郎君的手指从她眼下划过。
冰冷又温柔。
苏瑶诧异地抬眼,恰好看见那如玉的郎君垂首将指尖含入口中。
玉郎君的眉目俊秀好看,气质高贵温雅,让人联想到寒冬落雪的松,可做起这种动作来却带着刻意的引诱,说不出的侬艳风流。
半勾半引的。
这是在……在勾引自己?
苏瑶陷入沉思,认真说起来,她并不排斥玉郎君,不但不排斥,还特别喜欢他这种类型跟调调。
也是因为这点喜欢,苏瑶一开始对玉郎君的容忍度格外的高。
长相跟性格都是她喜欢的。
明明是个贵公子的模样,待人温和又疏离,偶尔却还会无意识地流露出些冷漠,以及那点不露声色的骄矜,都让人喜欢。
就跟猫似的,分明走到你身边来了,蹭到你的腿边,表现出要你摸摸的姿态,下一秒就抽身离去,让你连尾巴都摸不到。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就是朵带刺的玫瑰?
最迷人的总是最危险,苏瑶心想。
她打算等顺利逃出宅邸就与玉郎君分道扬镳,除了身负斩杀凶兽朱厌的重任之外,还因为像玉郎君这种黑莲花,从来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一不留神把自己折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苏瑶也没多少精力去哄一只猫。
可如果一只猫猫主动把尾巴给她摸,不摸似乎就有点亏?
还未等苏瑶考虑好,玉郎君忽地起了身,他撩起帷账,看向东南方向,片刻后,淡淡道,“看来那山神今晚是不会来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府邸里的那些妖魔应该就是山神的手下,几乎都被苏瑶除掉了,哪怕那山神再蠢,也不会贸然现身的。
“那我们就去寻它。”苏瑶也跟着起身,与玉郎君并肩站着,撕下一块儿帷账,擦了擦她染满鲜血的剑。
既然现在她有能力,在走之前还是将那个劳什子山神寻出来除掉为好,免得以后再有人被献祭给山神。
湖心亭就是阵眼,维持着这个幻境,也将身在阵中的人移形换位。
对林厌玉来说,哪怕他现在的妖力衰弱到近没有,破坏这个阵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这个阵中还闯入了其他人。
他弯了弯唇,轻声细语地教苏瑶如何运转灵气,而后指挥着她在地上随意划了几道,加固这个幻阵。
苏瑶虽刚刚踏入仙途,但是身上的灵气充沛,虽然并不明白原理,懵懵懂懂的,照猫画虎地竟然一次就成功了。
以湖心亭为中心,周围的景色变幻,地形挪转,轰隆隆几声过后,宅院的门就移动到了廊道对面。
“好厉害。”苏瑶收了手,抬头看向玉郎君,“你是修士吗?”
“不,我于修道一途并无天赋,只是看的杂书多一些罢了。”
他垂首,对上苏瑶的视线,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笑来,“厉害的是苏瑶姑娘才对,苏瑶姑娘很有天分。”
这笑与以往的不同。
苏瑶也说不清是什么不一样,可她直觉这笑比玉郎君以往的笑都好看。
点点星子似是细碎的流沙散落在漆黑的夜空,地面仿若湖底,月光则如水般铺陈,漫过沉寂的山林与高耸的楼阁,如同无声的海啸,将两个人一同裹挟浸没,而苏瑶的心脏也随着这浪潮轰隆作响。
她想,这算不算猫主动把尾巴递到她手上呢?
半晌后,苏瑶才反应过来,提起了正事,“我们先去解决那个山神吧。”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解决掉人家,只是说完还是感到茫然,慢腾腾地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话说回来,那个山神到底在哪儿呀?”
“在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
那不就是她住的山村吗?
“那边有跟妖魔身上相同的气味。”
苏瑶小狗一样抽动鼻子,努力嗅了嗅,只嗅到自己身上妖魔血液的腥臭味,差点干呕出来,然后悄悄离玉郎君远了些。
自宅院深处远远传来喧闹之声,隐隐约约的,听不分明,苏瑶警惕地回头,握住了剑,“我们要不要把妖魔收拾干净再走啊?”也不知道还剩下几只,总觉得留着以后会出麻烦。
玉郎君弯腰拍了拍沾染上灰尘的衣袍,掀起眼皮,不咸不淡道,“苏瑶姑娘果真是嫉恶如仇,除魔卫道,庇护苍生,有修道之人的风骨。”
语气微妙,介于夸与嘲讽之间,让人摸不清头脑。
苏瑶索性就当是夸奖了,“过奖过奖,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玉郎君却只是笑,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暗涌,含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期待,“除魔卫道自然是好的,可苏瑶姑娘有没有想过,若往后需要除掉的是个人类呢?到时候苏瑶姑娘也能如此果断地下手么?”
苏瑶措辞谨慎,认真纠正道,“我这个人没有种族歧视的。”
一视同仁。
“就这破阵法竟然还真出不去了。”
陆方好蹲在假山上拿着玉简唉声叹气,一头红发也黯淡不少,蔫蔫的,像是被浸入水底的火把,“我干嘛找两个剑修一起出任务。”
找个脑子好使的法修、医修一起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三个人临时翻玉简找破阵方法的地步。
“呵呵,你以为我就乐意吗?”
“就是就是,都一样的垃圾就谁也别嫌弃谁了。”
“哦哦哦,我找到了,这种幻阵好像是用来移形换位的,师尊讲过,破阵要先找阵眼。”
“可是阵眼该怎么找哇?”
“师尊还没讲吧。”
“肯定讲了。”
“那就是我没记。”
“我也是。”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沉默着收起了玉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