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暮色无声地漫过窗棂,在地面上落下一条条灰暗的影,风夹杂着雨,冰冷清冽的气息从门窗的缝隙灌进来。

苏瑶打了个颤,她身上的嫁衣薄薄一层,抵挡不住这寒意。

院子里的梧桐树高耸云天,仿佛一个可怖的巨人,风从枝叶间呼啸而过,树叶哗哗作响,如同重重浪潮。

她抬手将窗关严,“等明早雨停我们再走吧。”

林厌玉颔首,算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就算是要逃也不急于这一时,天气这么恶劣,哪怕顺利逃出去也找不到落脚点,外面风雨飘摇的,便越发显得屋子里安全舒适。

主屋很大,转过屏风后就是张拔步床,看着并没人使用过的样子,上面连被褥都没有,只悬挂着红纱的帷账。

苏瑶起身去柜子里寻了几床被褥,铺在床上,软软厚厚的一层,而后小心地看向玉郎君,斟酌着语句,“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他勉力将自己撑起来,扶着美人榻上的桌子站立,神情温柔,声音和缓,如同碎玉投珠,“那便麻烦苏瑶姑娘了。”

苏瑶过去扶住玉郎君,这才发觉他虽然看起来瘦弱,但是却比她高了不少。

她想了想,将他的一只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尽量多借力给他,使他走得更省力些。

玉郎君因着她的举动微微一顿,只虚虚抬着胳膊,低头看她。

苏瑶正好抬头,两人视线相接,对视片刻,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来,眉眼弯弯,“只管靠着我就是,我力气比较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瑶才感受到肩上的重量重了些,玉郎君流云一般的发顺势落下来,擦过她的侧脸,仿佛上好的绸缎,触感顺滑冰冷。

苏瑶另外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几乎是半推半就地将玉郎君带到了床上。

他坐在床边,神色不明。

光线昏暗,苏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有在意,只顺势倒在床的另一边,把侧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

屏风挡住了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凄风冷雨,床上温暖而舒适,她小声感慨,“好幸福。”

视线里里忽然映入橙黄色的光,苏瑶爬起来,顺着光线来源看去,只见走廊上挂着的一盏盏灯接连燃起来,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的,点点灯火往远处逐渐延伸。

窗纸上映出几个瘦长的影,看着不似人形,脚步拖拖拉拉的,在外边徘徊不定,喘息声很大,伴着外面的风雨呼号声,诡异骇人。

苏瑶凑到玉郎君耳边,将音儿压得极低,小声问道,“它应该不会进来吧?”

“我有点害怕。”

话音未落,外面的影子肉眼可见地顿了顿,似是听到了动静,玉郎君感觉苏瑶紧张到呼吸都几乎停滞了,等那影子又开始动起来之后,她才轻轻舒了口气。

那气息如同羽毛一般,吹拂到他的脖颈处,痒痒的。

“莫要怕,它们不敢进来。”长发披散的贵公子安抚道,他也跟着苏瑶放低了声音,只是话说出口的时候,感到了一阵莫名的荒谬。

若在妖魔鬼怪中有个分类,他便是最可怖的那一类妖魔,莫说是人类的修士,就连大多数妖魔光是听到他的名号都不寒而栗。

上一世她向自己高举起剑的时候可是没有丝毫迟疑,如今却依偎在他旁边,惧怕着外面游荡的小妖。

苏瑶闻言放松下来,想到玉郎君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过一夜,应该是有经验了,“它们是不知道我们在房间里吗?”

那这所谓的山神还挺有仪式感的。

“不是。”他回答时的语气轻柔又笃定。

外面的灯光漏进来,光如绸缎轻柔地展开,勾勒出玉郎君的侧脸,火焰映进他的左眼,熊熊燃烧,颇为妖异。

“那它们是知道我们想逃走吗?”

“不是。”林厌玉缓慢地眨了眨眼,瞳孔中那一团小小的火焰便明灭不定起来。

只是本能地畏惧,却又克制不住贪婪,妄想吞食掉他而已。

其实习惯之后,便不觉得外面的动静有多可怕了。

苏瑶拉过一床被子,打了个滚,把自己裹好,隔着被子,声音闷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妖怪。”

“苏瑶姑娘害怕吗?”玉郎君忽然开口问道,他静静靠坐在床头,看着苏瑶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

“现在还好,人害怕一般都是因为未知,不知道,不了解它们,所以才怕。”

苏瑶想起那些乌压压跪下的村民,想起自己父亲的叮嘱,又想起将自己送上花轿,一声不吭的苏母,叹了口气,“比起妖怪,或许人还要更可怕一些。”

其实村里的人心里都一清二楚,所谓的嫁给山神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打着嫁娶幌子的祭品而已。

每隔二十年,山神便要娶一次新娘新郎,一般在嫁山神的日子临近时,疼爱自己儿女的人家就会尽量把孩子的嫁娶之事给办了,省得再出什么事端。

“那你不恨么?”

“怎么可能不恨。”苏瑶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被子,“到现在竟然还有傻子信什么破山神。”

虽然她是穿书的,但是在这里实打实地生活了十几年,莫说这个世界的父母还有兄弟姐妹,哪怕是左邻右舍的,多少应该也有些情谊了,竟然毫不犹豫地就把她当作祭品推了出来。

苏瑶因为潜意识里的记忆,跟父母之间的感情淡薄,交流也不多,平日里也只是闷声做活,可被自己名义上的家人抛弃这件事多少也让人感到沮丧。

“那苏瑶姑娘要不要报复回去?”玉郎君半引半诱,如同引人堕落的妖魔。

“他们背叛了你,便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算计你,要你献出命来,以牙还牙,便该要他们的命来偿还。”

苏瑶想了想,拒绝了,“我打不过那么多人的,能顺利逃出去就很不错了,而且我也打不过那些妖怪。”

床很大,苏瑶抱了两床被子,分了玉郎君一床,她躺下,由于惯性,顺势在床上滚了半圈,刚好凑到了玉郎君身边,马尾也恰好散了开来,她道了句抱歉,刚要起身。

却见玉郎君俯身下来,凑得很近,近到苏瑶可以借着走廊外昏暗的光线看清他长长的睫毛。

他温柔地替苏瑶理好刚刚散开的发,冰冷的指尖如同粘腻的蛇,“你可以的。”

前世林厌玉与苏瑶可以称得上是死生之敌,但是他与苏瑶的交集并不多,甚至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饶是如此,多多少少也从旁人口中听闻过苏瑶的事迹,身为天初派第一人,以剑入道,便是未踏入仙途之前,也是能以一人之力与修士硬抗的。

苏瑶眨眨眼,“努力一下应该是可以,但是我不太想杀人。”

“因为所谓的仁义之道么?”玉郎君语气不明,尾音上扬,似是不解又似是嘲弄。

“不是,原因其实挺复杂的,我也说不太清。”苏瑶撑起身子,看向玉郎君,认真道,“第一,让我嫁给山神的是整个默认的群体,但是如果以个体来看的话,大部分人对我还是好的。”

“二妞给过我麦芽糖吃,狗蛋帮我收过麦子,李二叔还给我做过草蟋蟀,至于我的父母…”苏瑶顿了顿,语气有些犹疑。

她虽然一开始并没有记忆,但是潜意识里却对自己的父母并不是那么亲昵,稍大一点之后更是如此。

苏母曾经对旁人说过好几次苏瑶不怎么撒娇,冷心薄情的,感觉隔了一层,不是个知冷知热的。

“可能是我先开始心虚的,所以我觉得他们也没有责任对我好,说到底,如果嫁山神是一个村子世世代代的传统,那他们也不算故意送我去死,他们错在愚昧,可我有时候会想,愚昧是他们的错还是愚弄他们的人的错?”

其实作为天初派的附属城池之一,浣纱城被灵气浸润,庄稼作物产量很高,哪怕是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村也不愁吃穿。

一开始苏父苏母也跟平常人家的父母没什么两样,直到苏父开始渴望踏上仙途。

他到处求仙问道,荒废土地,不务农事,把家里的东西跟口粮卖掉,甚至拿了苏母辛辛苦苦织布得来的钱作为路费去寻所谓的仙。

全然不顾一家死活。

他一走就是将近年,一个月前才风尘仆仆地回来,苏瑶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后来才知道,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个劳什子山神。

甚至不惜于牺牲自己的女儿。

苏瑶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开始帮家里做活,上山采药补贴家用,她体谅苏母辛劳,也知道弟弟妹妹年幼,苏母曾经说过,她最懂事。

她最懂事。

苏瑶想,可惜懂事不大好,她的父亲推她入火坑,她的母亲沉默着替她挽起长发,戴上凤冠,盖上盖头,送她上了花轿,她的弟弟妹妹送亲,欢快地唱起歌谣。

她还记得歌谣的开头。

毋叫毋叫,乖乖上轿。

“还有一个原因。”苏瑶道,“我没有杀过人,可我知道生命是很沉重的,无论是给予生还是给予死,都会产生联系。”

她上花轿的时候就在想,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生养之恩跟这些仇怨便算是一笔勾销,往后再也不要有什么牵扯。

“如果他们就拦住我的去路,对我举起刀来,我自然可以还以刀锋,可要我主动去杀死他们,我做不到,如果这样做了,我怕是这辈子都会记着这件事。”

玉郎君静静听着,并未出声打断,苏瑶也就继续说了下去,“说我软弱也好,伪善也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与其说是我放过他们,不如说是我放过自己,我不想日后活得那么沉重。”

没心没肺一点挺好的。

林厌玉垂下眼帘,语气意味不明,“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