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下来,只细雨落到树叶上的窸窣声,雨滴落到屋檐上,又汇聚成水流,顺着檐角往下滴答滴答。
苏瑶扔掉盖头,在长榻的另一边坐下,转头看向正襟危坐的贵公子,发鬓的步摇垂珠晃了又晃,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了一下他生得可真好看,便开口问道,“那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话甫一出口,却见玉郎君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问的是什么特别难回答又奇怪的问题。
这问题倒是有些新鲜,他想。
以前从未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也就没人问起过。畏惧他的人喊他一声魔君,憎恨他的人只叫他凶兽或者妖魔。
他是有名字的,虽然中间隔着的年月太久,已经忘了是谁给起的,也不知什么寓意。
但他是有名字的。
只是从未有人问过而已。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提问的那个人还是他的死对头,但是他并不觉得生气。
他回想了一下,到底是在记忆深处翻出了那三个字。
苏瑶并没有出言打扰玉郎君的思绪,只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锦衣的贵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缓声道“林厌玉。”
仿佛在说什么晦涩的字眼,他说自己的名字时停顿的久了些。
礼尚往来,她也跟着念了遍他的名字,一字一句,清清脆脆的,“林厌玉。”
“挺好听的。”苏瑶客套地夸了一句,然后两个人又安静下来,相对无言。
苏瑶想着说点什么来打破此时凝固的气氛,但是想了几个开场白都觉得不怎么样,她该说点什么?
难不成还寒暄几句,你就是山神的新郎吗?真巧啊,我是他的新娘。
“那个…”她欲言又止,最后总算是憋出了一句,“你吃了吗?”
万能句式。
只要说出这句话,不管对方吃没吃,应不应话,苏瑶都能自己一个人顽强地把这天给聊下去。
林厌玉闻言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像是极有兴趣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苏瑶。
她生得很好看,只是年纪尚小,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灌进了蜜糖,让人联想起一切有关于美好的事物来,柔软又甜蜜。
怕是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看着就柔软的小姑娘,未来会是天初派的第一剑修。
凶兽朱厌纵横捭阖,多少修士都拿他没办法,连他的踪迹都寻不到。
偏偏出了个天初派的苏瑶,出身微末,却天生道心,剑气横秋,不仅挑起了除魔卫道的担子,还带头讨伐凶兽朱厌,最后拼了一条命也要将他重新封印回深渊。
林厌玉其实是有点小心眼的,斤斤计较得很。
哪怕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也经常阴恻恻地想着重来这一回,待恢复力量之后,第一件事首先就要收拾掉那个叫苏瑶的剑修。
出乎他意料的是会在这个时间、这种情况下与苏瑶见面。
因为禁术的副作用,现在林厌玉使用的身体很脆弱,不仅没剩下多少妖力,也没有力气,连站起来都很勉强。
林厌玉抬手掩唇,低低咳了几声,压下喉口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垂下眼睫,遮掩住眼眸深处漫开的恶意。
不过也没什么妨碍。
虽然现在他的处境很不妙,但是这一次他占得先机,游刃有余。
苏瑶并不知晓面前这个清贵的公子正在想着怎么算计自己,她只一心想跟玉郎君打好关系,到时候两人一起从这个深山的宅院里逃出去。
毕竟他们一个是山神的新娘,一个是山神的新郎,也勉强算得上是患难之交,而且他生得确实很漂亮,就跟一座玉佛似的。
对于盟友,苏瑶觉得自己不能太吝啬,更何况盟友还是一个美人。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来,里面是几片云片糕。
因为两个人隔了一张小几,苏瑶跪在榻上,上半身前倾过去,用双手将云片糕捧到玉郎君面前。
之前听神婆说的话,这几天应该不会给吃的东西,玉郎君也不知在这个院子里待了多久,肯定饿了,“吃些糕点吧,不然撑不住。”
见玉郎君不动,苏瑶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自己拿了一半,把剩下的半包都塞到人家手里,“不用客气,尽管吃就是。”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
白色的糕点大概放得有些久,已经变硬。
林厌玉在苏瑶的催促下开始吃云片糕,和着喉咙里的血腥气一起吞咽下去,眼睫微颤。
时光如此奇妙。
从岁月的长河溯流而上,那个曾对他拔剑相向的冰冷剑修,如今却仅仅是个天真的小姑娘,稚气未脱,毫不设防。
还真是,天真到令人生厌。
苏瑶将云片糕三两口吞下肚,擦了擦手就开始拆自己繁复的发髻,顺带将满头珠翠也拆了下来,随手用根缎带简单扎了个方便行动的马尾。
收拾完自己,便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玉郎君吃云片糕。
大约是没吃过这么粗糙的糕点,他吞咽时很费力,也不怎么嚼,咬一口便硬生生咽下去,云片糕噎人,生理性的泪水使得他的眼睫很快就湿润起来。
泪盈于睫,楚楚动人得很。
美人就是美人,吃个东西也这么勾人,色气横生。
苏瑶耐心地等待着玉郎君吃完手中的云片糕,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他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几片云片糕包好,递给苏瑶,“去哪里?”
“当然是逃出去呀,不然真的要留在这里嫁给那劳什子山神吗?”
“我怕是走不了。”
玉郎君平静道,“似乎是有一条腿受了伤。”
“啊?”苏瑶愣了一下,觉得玉郎君的用词有些奇怪,为什么要用似乎?但是她没有深想,只真心实意地关心道,“是外伤吗?还是骨折什么的?”
如果是外伤的话,得赶紧清洗干净伤口,包扎上药,不然会感染的。
“不是外伤,只是使不上力。”他柔声回答苏瑶的问题,“我醒过来时便这样了。”
身着喜服的贵公子向苏瑶叙述着他的经历,说他原本就身体虚弱,染了风寒,记忆有些混乱,只记得自己似乎是被侍从扔在了乱葬岗,待他醒过来,从乱葬岗刚刚爬出来,就被路过的村民劫到了这个深山的宅院里。
“厌玉现在只是个累赘,苏瑶姑娘若是能走,便尽管走就是,不用在意我。”
虽然说着不用在意,可是他表情却隐含落寞,低下头,乌黑流丽的发丝从瘦削的背上滑落,遮掩住他的侧脸,露出颈后一小块儿皮肤来,白得晃眼,有一种脆弱而阴郁的美。
苏瑶心下一动,被这副柔弱的姿态狠狠撼动了心神,当即坚定道,“没关系,我一定会带你逃出去的。”
好歹她也是个穿书带系统的,而且身负灭杀反派,拯救天道的重任。
按照苏瑶博览群书的经验来看,一般这种设定都是主角,九成九的概率是死不了的,至少前期不会死,没道理就挂在这里。
想到这一茬,苏瑶多少有了点信心,安慰玉郎君道,“你不要担心,还有三天时间呢,我们总能找到办法出去的。”
虽然来的时候蒙着盖头,但是她大概记得一点来时的路线,只是不确定守卫多不多。
不过就算记错了路,就这么个破宅子,还能有多大,总能找到出路。
“相信我,车到山前必有路。”
玉郎君弯起眉眼,整个人都柔软起来,不复初见时的冰冷,仿佛冬雪初融,春水微漾,一副温文和雅的贵公子模样,轻声道,“我信你。”
心跳陡然快了一拍,苏瑶低下头,脑子瞬间宕机,跳出来的画面全是玉郎君。
细长的眼尾,背后那一捧乌黑流丽的发,还有他颤动的眼睫,以及在鲜红的喜服映衬下越发显得白皙的脖颈,说话时,喉结微动,像是一只停在花上的蝶,让人不由自主想往下探索……
苏瑶面无表情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危机关头别想些乱七八糟的,她抬头望向玉郎君,他的神情困惑,却仍旧冲她浅淡一笑。
完了,她的思想。
彻底脏了。
苏瑶再一次大脑宕机,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她在心里严厉谴责自己,玉郎君分明是在好心鼓励她,她怎么能偷偷馋人家身子。
这样不好,不道德。
作者有话要说:榜前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