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还算宽敞,靠窗摆放着两张简易的浅黄单人床。
床尾各有盆炭火,烧得火红。
晋王与魏清宁坐下来烤火,福兴负责去厨房端斋饭,晋王的亲卫长得黝黑壮硕,负责去提热水。
大伙忙碌一整日,皆无声做事,养精蓄锐。
唯独福兴精力旺盛,几次暗示魏清宁趁机多与晋王亲近,以免日后被魏朔比下去。
当然,全被无视。
最后,他决计亲自出手,好好替自家世子争宠!
福兴先是到晋王跟前,掌灯,端茶,添碳。
结果,晋王始终捧着卷宗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福兴转头又盯上了晋王亲卫,“侍卫大哥,敢问您名讳是?”
侍卫大哥没理他,去往木盆倒热水。
福兴锲而不舍追过去:“那小的要怎么称呼您?”
侍卫大哥还没理他,将热水盆端给两位主子。
福兴又追过来,“日后若王爷与世子有书信往来,小的好方便寻您呐。”
“……鄙人姓王。”
“王啥呢?”福兴装傻充愣:“这姓王的人太多了,单凭姓氏不好寻您呐。”
王侍卫终于被惹烦了,又像破罐子破摔,一把揪着福兴的领子,怒目低吼:“我大名叫王小花,你有意见啊?!”
虎背熊腰的王小花侍卫,强有力嗓音,震得窗户都抖了三抖。
而后,空气突然安静。
碎嘴子的福兴,眨巴眨巴眼,罕见变得乖巧:“……没,没有。”
晋王静眼旁观,心中好笑。
难得魏清宁冷淡的性子,身边能容得下这么一只,猴……
净手后,他坐到饭桌前,中肯点评道:“不愧是侯府养出来的精锐。”
福兴再度振作:“多谢王爷夸奖!”
魏清宁擦手的动作一顿。
他还真是顺竿就爬……
晚膳素斋。
奔波一整日的魏清宁,仅对一道甜糯红烧茄子有些味口,但也仅夹两筷子,吃得很少。
眼见半碟茄子都进了晋王口中,福兴着急:“世子不是一向爱吃甜口,怎么不吃了?”
闻声,魏清宁蓦地垂眸,晋王则饶有意味抬起眼皮,“你们兄妹的口味,倒是挺像。”
他的妻,也曾说喜欢吃糖。那晚,他们一起尝了她的梅花糖。
此事,魏清宁也印象深刻。
那晚之后,她随身荷包里,再没敢装过糖块。
为防止再露馅,她先打发福兴去盛汤,而后才淡淡说道:“孪生兄妹,很多地方都很相似。”
一句“孪生兄妹”,很多偶然都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必然。
晋王没再追问,也没再进用那道红烧茄子。
后来,茄子都被福兴夹到魏清宁的膳碟里,看着她又吃上小半碗饭。
……
另一边,晋王府内院主殿,灯火通明。
今日一大早,待晋王和魏清宁出府后,魏清漪便派心腹婢女乔儿,悄悄出门打探此前被她雇佣演山匪的那波人,是否已老老实实按照约定,拿钱离京了。
其实昨日午后就去过一次了,没寻到消息,便是好消息。
今日不过以防万一,魏清漪原也没太在意,然而乔儿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天黑也不见人影。
魏清漪越等越不安,在屋里屋外来回踱步,翘首以盼数次,连晚膳都没心思吃。
最后她实在等不下去,又派张婆子的儿子出去寻乔儿。
“这个乔儿平日瞧着挺懂规矩一人,怎的忽然惫懒?”张婆子趁机添油加醋道。
因为确切来说,张婆子算是魏母的心腹,魏清漪虽然倚重她,但更信任乔儿。
张婆子早就看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抓紧示好,“夜色已深,不如老奴在这等她,二姑娘您早点去歇息吧。”
“我还不困,你先下去吧。”
魏清漪这会,根本毫无睡意,甚至要彻夜难眠。
“那老奴陪您去佛堂坐坐?”
“……也是法子。”
魏清漪眼里,忽然生出一道精芒。
求人不得,那就求佛。
佛祖保佑,让魏清宁这场空手而归,根本抓不到山匪!
……
“王爷,属下等已寻到山匪的位置。”
“人在何处?”
晚饭后,晋王以出来消食的名义,在寺院西北角柴房,召见黑衣暗卫。
然而他们没察觉到,魏清宁也恰好转悠过来,远远瞧见。
她想到昨日“巧遇锦衣卫,引来圣旨”的疑团,眉宇一凝,对晋王不由多出几分思量。
魏清宁环顾隐在灯火阑珊中的寺院,正想绕道柴房后面去听听,怎奈黑衣人很快离开。
为免打草惊蛇,随即抄小路返回禅房。
恰好咋咋呼呼的福兴,能撬开小花侍卫的嘴,倒也不失是个机会。
趁四处无人,她悄声吩咐福兴几句:“只需了解晋王的衣食住行习惯,千万别谈论公事。”
“对了,”她忽然又想到祁安王的苍鹰,“你再问问王侍卫,王爷可有豢养宠物的喜好?比如千里马,海东青,猎犬这种。”
“世子放心,小的保证完成任务!”
原本在禅房磕头打盹的福兴,一瞬间就精气神十足。
魏清宁眉宇柔和几许,“随口问问便是,安全第一。”
刚说完没多久,晋王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禅房。
魏清宁最头疼的事,来了。
先前单是吃晚膳,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一想到等会,要以男子身份,与晋王同住一室,她顿觉这禅房无比狭小、压抑。
尤其当福兴热络地薅着小花侍卫出去后,魏清宁单独面对晋王,才舒缓的眉宇再度隐隐皱缩。
“王爷,离皇上规定的时限只剩一日,微臣想连夜出去探查。若这尘缘和尚当真昼伏夜出的话,此时去寻,或许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魏清宁略略转睛后,出声提议,眸光甚是赤诚。
因着她平日拼命三郎形象,以至于深谙谋算的晋王都没瞧出来,她根本是在……假公济私。
“单你们两人过于危险,一起吧。”
闻言,晋王先是轻挑眉梢,而后平易近人地笑道。
他交代小花侍卫整理好卷宗,继而抬脚再度迈入夜色。
“那就有劳王爷了。”
魏清宁披上厚实大氅,也跟出去。
然而,望着一袭银白狐裘的欣长背影,她黑眸微眯,若有所思。
他适才回到禅房,并未急着脱下外衣。
那是不是即便她不提,因着刚刚的黑衣人,他也会去夜探龙华寺后山?
“王爷,世子,你们也睡不着啊?”
四人出院门没走几步,就遇到隔壁的高大人,穿戴齐整。
而魏朔及其亲卫,更是带上了弓箭和重刀,一看就不是出来散步的。
紧接着,身后也传来祁安王和陈昭主仆几人的脚步声。
陈昭两道鹰隼似的尖锐视线,先一步望见他们,并未有丝毫意外。
祁安王则不悦地冷哼了声:“百姓都道皇弟超然物外,没想到,原是贪功抢利之辈。”
晋王付之一笑,没接他话茬。由小花侍卫提着灯,率先往后山而去。
魏朔和吴大人紧随其后,也都没理会祁安王。
自己眼睛是瞎的,看啥都是黑的。
魏清宁也不好多说什么,加快脚步跟上去。
只是心思有些摇摆,或许她刚刚真误会了晋王的好意。
……
从龙华寺后门前往后山,中间需要穿过一片树林。
虽然冬日树林光秃秃的,但树木繁多,加之天黑,也容易藏人。
故而众人两三结伴走在密林间,皆是屏息凝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脚下踩着皑皑积雪,“咯吱”作响,更是时时刺激着人的神经线。
直到垫后的魏朔亲卫,也完全走出密林,全员绷紧一路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适才,世子做的不错。”
幸免于捕兽夹下的祁安王,对魏清宁更加热切。他命亲卫拿来鹿皮酒壶,“夜深天寒,这酒赏你了。”
要知道,身有残疾的皇子,是无缘皇位的。
魏清宁倒没想那么多,淡淡婉拒:“正好看到了,举手之劳,担不得王爷赏赐。”
“世子自谦了,”见她不争名逐利,祁安王愈发满意,借机拉拢道:“本王一向赏罚分明,待下山后,定重重赏你……”
“清宁,你有事要问本王?”
忽然这时,一位不速之客,不声不响站到两人身侧,笑吟吟打断谈话。
魏清宁被吸引去注意力,不解看向晋王。
“难道不是你,让福兴去问小花,本王豢宠的习惯?”
晋王体贴提示道。
只是含着笑的眼底,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抹深意。
此事实为试探,魏清宁不敢掉以轻心,斟酌道:“微臣原是想着,作为新春礼献给王爷。像海东青、猎犬等物,明年春猎刚好派上用场。”
而后,不动声色观察起两兄弟的反应。
“你这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晋王桃眸里的笑意变浓,“你我之间,不兴赏赐,也不兴送礼。”
某人说这话时,始终未瞧旁边一眼。
但身侧祁安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地速度,阴郁到极致,“皇弟,这是办公差期间,切莫谈论私事!”
说罢,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晋王则只笑不语,笑得桃眸都仿佛开出了桃花。
魏清宁深深凝他一眼,异样没瞧出来,倒是发现自遇到他兄长后,这人就变得有点……孩子气?
这种感觉,好似每回去二姐家,两个小外甥都会因为争她,而不断打嘴仗。
当然,她深知此事关乎朝堂拉帮结派。
于是当全员整装待发后,魏清漪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远离那两兄弟的重灾区。
也幸好四周无人遮挡,让她及时感应到——
“这风向不对!”
魏清宁稍稍提高声量,叫停前面几人,“王爷,各位大人,你们瞧。”
她让福兴和小花侍卫一左一前,高举灯笼。
借着灯光,照出风吹飘雪的痕迹,“在这个位置,风是从两个方向同时刮来的。”
她指着佛寺的反方向,“佛寺在南,所以我们现在是往北走。冬日刮北风,风从我们前方吹过来,没有问题。但是,”她又指着左侧山壁,“这里还有一束风向,就显得可疑。”
“哎……”高大人顺着魏清宁手指方向,扬头远眺,不确定道:“那儿是不是有个山洞?”
山洞洞口前,有块巨大岩石遮挡着,像是自然悬于离地一人高的山壁上,乍看上去与与普通山体无异。
“还真是!”
魏朔的那名亲卫,欣喜附和道:“这山洞隐蔽,若非世子提及,只怕要找上好久!”
气得魏朔将他扒拉到一边去,“找到又如何?山匪是不是真在里面,还得两说呢。”
“是与不是,派人进去一瞧便知。谁去?”
陈昭不知何时,已抽出绣春刀,正用沾了酒的湿帕子反复擦拭。
锋利刀刃在灯笼映照下,发出锃亮寒光——
将包括福兴在内的三个小厮,都吓得浑身一抖!
甚至,还有个人尖叫出声。
然后,空气就一寸寸冷凝下来,再也无人搭话。
因为真正捉拿到山匪才能领功,这种损兵折将的打前锋,三股势力谁也不想派自己的人去。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稳如老狗。
唯有魏清宁同为女人,心里急作一团。
想到那些可能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走失女子,她只稍作思忖,就主动站了出去,“我去。”
“你又瞎逞什么能?”
魏朔当即训斥道。
虽然他不喜这个小矮子,但毕竟是侯府世子。若真出了事,损伤的还是侯府利益。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魏清宁仰头观测一眼天色,“马上就要天亮,留给我们、她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不过,她也瞧得出魏朔这难得的别扭关心,于是正色保证道:“你放心,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立即撤退。”
魏朔努努嘴,浑身不自在地仰头望天,“我有啥不放心的?脸真大……”
“本王同去。”
争论间,晋王忽然上前一步,与魏清宁并肩而立。
她讶然看向他,男人也正笑看她,气质娴雅随和,气场沉稳强大。
让人莫名地安心。
虽然,他并没有武功傍身,去了也很可能帮不上忙吧……
最后一番商量下来,晋王带着小花侍卫,魏清宁带着魏朔的亲卫,一同前往山洞。
因着各怀算计,以至于谁也没发现,身后密林里有两道影影绰绰的黑影,已远远观望许久。
……
山洞狭窄而漆黑,仅能单人通过。
思及“夜会黑衣人”之事,魏清宁以保护晋王为理由,自己拿火折子走在前面,让魏朔的亲卫断后。
晋王好脾性地听从指挥,步履从容地跟在她身后。
晚膳那会,暗卫们已先趟过路。这条山洞,在分出两个岔路口之前,都没有机关。
故而,他起初并不甚在意。
直到一群冬眠蝙蝠,在被火折子惊醒后,发疯似地冲过来——
“王爷,小心。”
魏清宁想都没想,就将他护到身后山壁处。
拔出玉笛软剑,击杀蝙蝠,期间也不忘时时留意他的安危。
晋王望着出剑矫健的少年身影,深深地望着。
良久,无奈摇头一笑。
这玉笛剑本是冷硬兵器,偏偏每次都被少年,用出木柴取暖的效果。
“清宁,换小花走前面。”
击杀掉蝙蝠后,晋王加快几步,上前叫住继续探路的少年。
“没事,感觉已经……”
魏清宁正要回禀自己的新发现,却未料到晋王忽然离自己这般近。
转头刹那,只感觉前额被两片柔软,不经意擦过。
她蓦地噤声,手上的火折子也掉落熄灭。
短暂漆黑里,前额的温软触感,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