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青叩跪在地,被吓得头晕目眩,四肢瘫软,心恨不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此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冷汗如雨下。
北风鹤唳惊落层叠败叶,杀气翻涌,在数支尖锐的利箭下,逼仄的宅院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面不改容,谢鹤续似容人君子般微微一叹:“托你的福,怕是好不了了。”
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余绾似笑非笑地环视对着自己脑袋的冷箭:“看来殿下和楼大人不愿入座与我叙旧,反而要杀我?”
说是入座,院子里却找不出第二把椅子。
楼自恒心中叫苦不迭,深知他此举触碰到余绾逆鳞,不然也不会叫她气急,装都不愿装一下,想来若不是太子殿下在此,她早已对他拔刀了。
眼见气氛僵持紧绷,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又唯恐触怒太子,连忙从屋内搬出一把座椅,亲自放在谢鹤续身后,这才恭敬地低下头,请罪道:“殿下恕罪,她这是气急,并非有意顶撞殿下。”
“退下。”
谢鹤续皱眉冷声斥道。
楼自恒心中一紧,刚欲跪下,却见屋檐上的暗卫应声垂首,神色恭敬的单膝一礼后,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这才晓然这声退下并非是在斥责他。
松了一口气,楼自恒躬身道:“殿下请坐。”
暗卫尽数退下,谢鹤续并未下座,一双清墨般狭长上翘的桃花眼深邃潋滟,眼眸半敛,嗓音冷淡:“动气了?”
余绾掀起眼帘,望着好似归于平静的夜色苍檐,冷冷地扯了扯唇角,见好就收,起身行礼:“多谢殿下不杀之恩,民女不敢动气。”
不敢动气。
谢鹤续读懂言外之意,似是微不可察地轻轻挑了一下眉峰,缓步上前。
楼自恒紧张地跟着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谢鹤续虽相貌温润俊雅,宛如光华内敛的玉面书生,但八尺长身实在过于优越,宽肩腿长,劲腰窄背,玄墨镶嵌白玉的丝绦将盈握的蜂腰勾勒的一览无余,高挺的身量给人十足的压迫。
银白月色清冷,将他的身影拉长,余绾低头垂首,模样看似恭敬,浓密卷翘的眼睫遮挡住眸中冷色,静静地看着地面上谢鹤续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罩住。
鹿皮靴停在余绾身前六寸,这个距离很近,再往前一步,便能撞上谢鹤续宽厚的胸膛。近到无需余绾抬头,便能感受到来自谢鹤续的危险和压迫。
眸光微闪,余绾唇角绷紧成直线。
这个距离对余绾而言过于冒犯,犹如被入侵地盘的野兽,令她感到危险不安。
余绾更加戒备,隐在衣袖下的指尖轻颤,然而不等袖中的白鹤短剑滑落手心防身,便见谢鹤续疏离地侧过身子端起一盏桌上热茶后,便转身,拉开距离。
他揉了揉眉心,神色古井无波,坐在楼自恒搬过来的那把椅子上,品着茶,淡淡说道:“楼大人,你这位徒弟脾气大得很,还是你来解释一下吧。”
雁青识时务地退下,去到院子里最偏僻的一间屋子里等候,不敢多听。
楼自恒颔首应是,待雁青将屋门合上,这才羞愧心虚地看着余绾,叹了一口气:“此计对你不厚道,连累你跟着受苦,可我也实属无奈之举。”
“运送此批赈灾金时,我心中总是不安,刚启程时便多有怪异之感,那日夜里,我赶回南郊,发现本应留守在绛京的楚平云出现在康复生帐内吗,心知大事不妙,欲将你唤醒先离开押送赈灾金的队伍,却不想,帐内无人,我连忙唤人询问,方知五日前你便不知踪影去向。”
余绾心中咯噔一声,缓缓端起茶盏,面上不动声色问:“然后呢?”
楼自恒目光沉沉:“我还未来得及离开你的帐内,你的贴身随从青黛便浑身是伤跑进来,跟我说你被楚平云骗去隆安,遭遇埋伏,凶多吉少。我不疑有他,也顾不上旁的,拿上剑便赶去隆安,后来的事雁青也告诉了你。我被骗到花暖阁,中了圈套,不得不躲身雁青屋内,幸得殿下相助,才能假死脱身。”
“我非有意瞒你,利用你,我被殿下救出花暖阁后,昏迷数日,待醒来后,已是数日后。楚平云竟与康复生勾结构陷诬害我,我寒心不已,虽也有意想要去南郊寻你,但......”
余绾平静的将楼自恒的欲言又止补全:“但你也已不信我,你觉得我也与楚平云康复生二人沆瀣一气,设计杀你。”
楼自恒惭愧地低下头:“我教养楚平云数载,自认无不尽心,醒来后万念俱灰,再加上青黛毕竟是你的贴身随从......我、我若知晓你是被他们二人抓去,严刑拷打,意欲逼供,怎会袖手旁观,让你险些丧命。”
青黛这个名字,还是余绾穿书后头一次听到。
她与原身关系如何,余绾尚不可知,但哪怕她从楚平云与康复生手中逃出后,也未见过此人,但想来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此人已死,要么便是......
楼自恒恨恨道:“也是后来殿下的暗卫告诉我,原来青黛与楚平云私下早已结拜成兄妹,她甚至冒名顶替你的身份,成了姜家的八娘子。我才恍然,怕是你也被他二人给蒙骗。”
“只是那时,殿下不在,我手边也无可调动的人,只好找上雁青,许诺她只要帮我将那支你亡母留下的遗物之一鸳鸯金簪交给你,便帮她妹妹假死脱身。你也别怪她,此事是我一手策划,连殿下都未曾知晓。”
楼自恒端起茶盏,手抖的却怎么也饮不下去一口茶,他无力地别过脸去,悔恨道:“你们两人中,你虽名义上是我的义女,我却到底还是更看重楚平云一些,不成想他却是个狼心狗肺的竖子,还险些害了你,若非是我,楚平云也不会知你姜家女的身份。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余绾不置可否,心平气和地听完楼自恒的忏悔后,神色并未掀起一丝波澜,只开口说:“我到达隆安后,你并未现身见我,若非我察觉出端倪,只怕今日你也不会露面与我喝茶。”
手心一晃,热茶洒在楼自恒的手背,他头埋得很低,不敢去看余绾,沉默许久后沧桑掩面:“我是真的累了......”
“身为朝廷一等鹰卫,隶属天子,看似位高权重,但个中艰辛只有自己知晓。经此一事,我的心高气傲全被打散,只想让楼自恒这个名字长埋隆安。”
“我这些时日常在想,我此生到底在追求什么?权、名、利、功于我而言到底真的重如千钧吗?我累了,我不愿再卷入朝堂的漩涡中,我宁愿从此隐居山野,浪迹余生。可、可我......”
楼自恒哽咽着,一行热泪滑落,看着余绾的目光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似有百般苦楚。
余绾却只觉悲哀。
替原身悲哀。
她再次直白且一针见血的替楼自恒将话补完:“可你看着满大街的通缉令,愤慨不甘,不愿楼自恒此名遗臭百年。可你又知赈灾金丢失事关重大,牵扯甚广,危机重重,不愿以身冒险,便将我引来,利只要我查收此事,幕后之人不会放过我,届时我若再想脱身破局,唯有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事已至此,我不能将刘恪言放虎归山,他的无故失踪也必会引起县令警觉,幕后之人也一定会对我痛下杀手。你利用刘恪言逼迫我不得不入局,不管我愿与不愿,都已经做了你的棋子,成了你手里的刀,再无退路可言。”
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从内心最深处涌出,余绾只觉可笑又可悲。
从一开始,楼自恒真的不知原身是无辜的吗?
余绾不信。
若不是早就知晓原身被楚康二人严刑逼供,并对原身的踪迹了如指掌,他又怎么会准确的派人去寒山寺?
他一开始就知晓原身被楚康二人羁押折磨,知晓原身无辜,只是不愿再插手此事,更觉为原身暴露行踪是件不值得的事,但在她拼死脱险后,又恍悟原身是枚可用的棋子,可以替他洗清冤屈。
就连他是为原身才至隆安中了圈套的这幅说辞,余绾早先还上信上两分,眼下从楼自恒口中说出,才发现其实漏洞百出。
她虽不知原身到底出于何种目的混进运送队伍,但闲聊时也听鸳尾提过两嘴,原身真的一直拿楼自恒这位师父当生父对待,不然亡母如此珍贵的遗物也不会落在楼自恒手中。
可在与楼自恒打交道这短短一柱香里,余绾只觉此人言行不一,口蜜腹剑,看不出对原身有几分真心爱护。
余绾忽而想起她穿书后,望着关押她的那间地牢天窗。
她手脚被锁链牢牢捆住,浑身上下都是严刑逼问后的伤痕,道道深可见骨,她拼命想要挣扎却犹如濒死的困兽,狼狈狰狞的神色深深取悦着楚平云康复生二人。
在那痛苦的日夜,她只能麻木地望着天窗外自由盘旋的寒鸦,眼泪早因折磨而干涸,心中的希冀也被一丝一丝的磨灭。
原身死前在想什么?
是否还在担心楼自恒这位师父的生死?
不然楚平云也不会反复拿楼自恒来刺激她。
余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抬起眸子时,她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不想再对楼自恒多说什么。
她看向坐在一旁的谢鹤续,不成想再次与谢鹤续的视线不期而遇。
余绾的目光并不躲闪,勾了勾唇,声音中却并无半点笑意起伏:“不知殿下在此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谢鹤续的指尖漫不经意在茶盏上打转:“别误会,我救楼自恒只是为还他昔日之恩罢了。我可是......”
眉峰轻挑,谢鹤续那双深邃似潭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似笑非笑:“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