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窖冰天,沟洫覆冰。
天光微亮,一匹骏马穿过厚重的雾霭,自西北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踏破结霜的地面,掠过破败的街巷、凄惨的哀嚎。
大雪虽停,天色依旧浓重灰暗,东风刺骨,寒霜未退,接连数日的大雪压塌数家草舍,城内早已空了大半,萧条的街巷除了来回巡逻的衙役只剩下无处可藏的难民,蜷缩在冰凉的墙角处,衣不蔽体,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但凡是男丁,更是躲躲藏藏,遇见衙役便是老鼠洞也很不能钻进去。
老干虬枝的古树被霜雪覆盖,衙役们照例搬运路边的冻死骨扔在树下,堆积的尸骨很快埋没树根,随着一把大火烧之殆尽。
骏马随着一声急喝停在县衙门前,衙役翻身下马,急步入内。
步入后堂内,掀开厚实的棉帘,一股热气扑面,散退刺骨严寒。炽热的炭火烘烤着几盆迎春花,鲜花娇艳靡丽,开得正盛。
县令坐在黑漆梨纹嵌螺钿四方桌旁,桌案上摆放着早膳,三荤四素,两碟点心,外加一碗冰糖牛乳燕窝羹和一盏龙井茶。
衙役快步上前,跪地禀告:“大人,大事不妙!”
县令不疾不徐地品着燕窝:“何事如此惊慌?”
衙役道:“属下奉县丞之命前去接应从青州护送来的赈灾银两,却不想在入关处等候两日仍不见护送人马,便派人前去打探,谁知......”
县令眉心一抽,羹勺停在嘴边。
衙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谁知派去打探的人手前迎百里仍不见护送队伍,属下深知事情不妙,亲自前行,沿路打探,方知护送队伍在途径南郊时便没了踪迹,至今已无音信数日!”
“大人,从青州护送来的赈灾金丢失了!”
悠远的撞钟声下,枝头鸦雀掠起。
青砖白瓦被积雪覆盖,寺院内几株苍松翠柏干云蔽日,直攀云霄。
寒山寺重楼飞阁,丹楹刻桷,鸳尾捧着一包糖霜柿饼穿过岁寒游廊,流动的裙摆惊落了枝头雪梅。
推开最里间的居士寮房,余绾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假寐,花窗半掩,手边的阳羡贡茶已经冷了。
“身子好了,便敢开窗?”
鸳尾将柿饼打开,放在余绾手边。
余绾这才懒懒睁眼,随手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甜腻的糖霜在口间化开,唇齿轻轻一抿,柿饼的甜润令人满口生津,甜蜜顺着口舌直达心腹。
余绾满足地轻哼一声:“你迟迟不来,我卧床养病实在无趣,只能躺在窗边看看飞鸟打发时间。”
鸳尾失笑:“明明是你吩咐我出去打探消息,我在外头为你辛苦奔波,你又埋怨我不得空闲陪你。”
余绾坐起身:“此番回来,看来是有消息了?”
“姜家前些时日的确迎回了一位八娘子,据说是姜家二老爷外室所生,你被关押起来那两日,姜家遍邀京都豪门望族来为这位八娘子洗尘接风,风光一时。”
鸳尾捏起一块桌子上摆放的芙蓉枣花糕:“楚平云的住处我已派在京都内的暗探前去搜查,若发现可疑之物一并送来给你,只是你语焉不详,我也不知你到底想找什么出来,恐办事不利。”
余绾品了一口冷茶,道:“无妨,你让暗探看着寻便是。”
京都她总要去一趟,对于楚平云的辛秘也不急于这一时,若暗探能从他的住处发现出端倪最好,若是不能便等她入京后再亲自探查。
鸳尾叹道:“楼自恒中了楚平云的圈套,前去花暖阁解救你,却因毒发身亡,死在阁内的伶妓身上。”
“若是楚平云未死,想必此时,楼自恒死于青楼的艳闻会与勾结叛军的罪名一同传入京内。”
“楚平云还真是恨他。”
余绾沉默片刻:“他的尸身在何处?”
既然是将原身养大的义父,将他的尸身好好安葬也算帮原身了却一桩念想。
鸳尾淡道:“不见尸身。”
手上动作一顿,余绾抬眸看着鸳尾。
鸳尾勾唇:“我去时,花暖阁老鸨说楼自恒毒发时的模样过于骇人,她以为是恶疾发作,便将他的尸身烧了。”
“可待我询问荦荦大端,她却又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
轻挑眉尖,余绾细细品味着这番话,终是跟着缓缓一笑:“此事看来另有蹊跷。”
鸳尾奉上一盏热茶:“所以你可莫要再喝冷茶,抓紧时间养好身子,才可动身一探究竟。”
余绾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又问:“赈灾金丢失可有眉目线索?”
“此次募捐的赈灾金非青州最多,更何况楼自恒运送的不过是其中一批,何须叛军如此劳师动众?不过是欲加之罪,罪魁自然也另有其人。”
余绾吐出两个字:“王爷?”
鸳尾道:“或许是王爷不假,可到底是哪位王爷眼下却无从查起。”
京城连带封地,异姓王、诸侯王、宗亲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想要在短时间内探查清楚究竟可谓是痴人说梦。
鸳尾皱眉道:“幕后主使城府深沉,行事谨慎,我敢断言,此人定不会在楚平云和康复生二人面前暴露身份,怕是连王爷这个身份都要存疑。”
谋划此等诛九族大罪,幕后主使自然隐藏颇深,面对楚平云和康复生这等喽啰,何须袒露真实身份。
余绾并非未曾设想过这种可能,但在事后细细回想与楚平云和康复生的交谈后,终是摇头。
想来幕后之人确实是位王爷,且这位王爷与原身定然有过不小的“渊源”,只是此事不便告知鸳尾,毕竟她并非原身,若是鸳尾追问,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也是她非杀楚平云不可的缘由。
幕后主使可日后慢慢详查,赈灾金一事也远没有火烧眉头,可若是被鸳尾察觉出“换魂”端倪,那才是真的捉襟见肘。
鸳尾继续说道:“楼自恒迟迟未能押送赈灾金进入豫州隆安县,隆安县令多次派人搜寻无果,赈灾金丢失已是板上钉钉,官府四处张贴告示募捐,适逢难民暴乱,朝廷震怒,已经下旨彻查,此事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士族权贵皆在观望,南郊劫银注定隐瞒不住,顾还明还在尽力善后,你暂且宽心。”
鸳尾调侃道:“说来也真是你命大。若非楚平云对你多有忌惮,若非他的人马被风雪绊住脚未能早些赶到,若非他需要暂时稳住康复生及其手下,你怕早已成为他的刀下亡魂,死后还要背负劫取赈灾金的大罪,遭受世人鞭刑唾骂,死后也不得安宁。”
余绾不置可否,反问道:“朝廷派遣何方势力调查此事?”
鸳尾神色微僵,眸中闪过一道幽光,停顿半刻,她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
“雍穆王,谢祁隋。”
冷月镶嵌远山之巅,茫茫雪野,薄雾漫漫,繁芜鲜艳的梅树稀稀松松点缀在雪海,垂洒艳红一片。
严冬深夜,寒风凌冽,东风扬起漫天风雪,碎雪簌簌而下,红梅不堪枝头积雪随风雪瑟瑟,清冷的月色下,马蹄声逐渐清晰。
数匹骏马逆着圆月,策马疾驰。
马背上的人个个身姿矫健,一袭金织暗底的虎纹玄服,帷帽遮面,纵马至梅林处,这才勒紧缰绳。
打头的八人翻身下马,脚步轻盈,四散开来,沿着周遭痕迹四处勘寻,不时弯腰跪地查看,寻查可疑的端倪线索。
半个时辰过去。
阴云堆积苍穹遮掩清辉月色,寒风无休止地吹动积雪落花,薄雾虽消散些许,天色却越发压抑深重。
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八人无功而返,跪伏在地:“殿下,南郊尚且留下些许端倪,然一路追踪至此处,虽有打斗,但痕迹尽数被掩埋处理,竟未留下任何有用之处。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风声阵阵如擂鼓,片刻的安静后,戒备在前的人马突然退至两侧。
冷月自云层后泄露一丝皎洁,漫无边际的雪白上,两侧人马恭敬垂首,一人驾马上前。
那人身姿苍劲挺拔,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浑身杀伐之气,玄服上用金线勾勒出的祥龙云纹威风凛凛,寒风吹动幔纱,露出那双刚毅正气的眉眼。
驾马至梅林一颗葳蕤盛开的梅树前,他微微抬眼,隔着幔纱,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梅树。
这棵梅树矗立在雪野一角,树枝被霜雪覆盖,树干饱经岁月的风霜洗礼却依旧坚韧有力,唯有侧后的树皮被人扒去一块。
“此处应是打斗时留下的刀剑痕迹,为防止有人探查,故而将树皮扒下,藏去痕迹。”一位手下策马上前,落后半身,恭敬说道:“这伙人行事非常谨慎,痕迹处理的毫无遗漏,纵使我们追踪至此,知晓此处曾发生过打斗,却也无法更进一步,探知其身份。”
“处理的如此干净......”
抚摸着树干,谢祁隋眼皮微阖。
风雪茫茫,红梅簌簌,他矗立在风雪中沉默半晌,忽而勾唇一笑。
“处理的如此干净,倒是让我想起一位久未蒙面的故人。”
“想来,我们很快就能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