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催的太子爷

    那一年春寒料峭时候,袁家经历了一场十几年前最动荡权力交接。

    袁城在出海去接大儿子回港时候,被一条罕见毒蛇咬了。虽然医生在两小时内乘船赶到并带来了救命血清,但是袁城仍然受到了神经毒素影响,回到香港后就被立刻送进了ICU,至今昏迷未醒。

    全香港小报记者都知道,袁城十几年来都在大小两个儿子之间徘徊着,始终没有写好遗嘱。不过作为百年黑道世族袁家,自然有自己一套危机处理系统——在袁城一干铁血心腹干预下,董事局被迫认同了袁城嫡长子袁骓作为暂时代理董事长。

    袁家小公子则根本没有参与董事局投票。从袁城回到香港后,他就一直守在父亲病床前,不吃不喝不说话,困了就坐在父亲床边上短短眯一会儿,一有动静就会立刻被惊醒。每次醒来他第一反应都是立刻去看父亲,看袁城还是不是没醒来,还是不是在呼吸。

    袁骓无颜面对他弟弟仓惶憔悴眼神,他几乎要跪下来求朗白吃一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但是不论他怎么哀求,朗白都一言不发静默着,就像真个人都木掉了一样。

    最终袁骓只能让人在ICU里另设了一张病床,专门给他弟弟睡觉;然后又叫了一个身强力壮看护,每天定时给朗白打营养针。

    如果说光一个朗白还整不垮袁骓话,那么加上袁城那份产权转让证书,就足够让袁骓拉开窗子,从集团大厦二十八层上跳下去了。那份转让书所列出所有产权,包括一条贯穿整个太平洋走私航线以及价值难以计算百分之五十一股权,让袁家所有长老都像被高压电打了一样尖叫起来,恨不得拧断袁骓脖子。

    “我今天下午签了那份产权转让书,今天晚上回家时候路边有一辆没挂牌照车突然失控,以超过两百公里时速向我迎面撞来。如果不是保镖当机立断打穿了那辆车前胎话,现在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袁骓把椅子更加拉近了一点,几乎要坐到他弟弟身边去,“阿白,我冒了这么大风险来做这件事,如果你跟父亲一起倒下了,你哥哥我现在所做所有努力岂不都成了空?”

    朗白一点反应都没有,静静低垂着眼睛。灯光洒在他线长弯曲眼睫上,闪烁着几乎不见微光。他脸颊瓷白皮肤上显出淡青色血管,仿佛暖玉一般消融在橙色光晕中。

    袁骓长长叹了口气,最后挣扎了一下:“阿白,你那个朋友罗斯索恩还等着你去处理。”

    半晌朗白稍微动了一下,偏过头,眼神如水一般波澜不惊盯着他大哥,问:“齐夏死了没?”

    袁骓呼吸一顿,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了ICU。

    外边周正荣、王奕等人都恭候着,一看他出来,立刻迎上前:“大少爷去哪里?”

    袁骓头也不回往前走:“去找齐夏。”

    齐夏一到香港就被关押在了秘密地点,随后还没等严刑拷问,他就主动承认了自己放蛇企图谋杀朗白事情。

    齐夏跟袁骓一起长大,但是众所周知他领是王家工资。王家势力在袁骓身边渗透很深,齐夏被关起来不久,就有人转弯抹角劝袁骓:“他这也是为了您能顺利即位,本意是铲除小公子,谁知道误伤了袁总呢?他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来,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袁骓听了这话,只冷笑一声,全无表示。等过了两三天说这话人多了,他才把这些人名字统统记在一张纸上,然后把这张纸丢给周正荣:“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杀也好贬也好,总之以后我不想在袁家再看到这些人。”

    从此袁骓耳边清净,再无一人敢为齐夏求情。

    袁骓推开那扇沉重铁门,房间里阴暗狭小,一缕昏暗光透过铁窗,灰尘在空气中缓缓浮动着。齐夏被反绑在椅子上,几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几乎完全变了个人。

    袁骓走过来,站定在离他两步距离上,冷冷看着他说:“我父亲还没有醒。”

    “我以为你会感谢我。”齐夏开口道,声音极度嘶哑:“如果不是我,你回到香港时候就什么也不是。那个私生子仍然压在你头上。”

    “你口中那个私生子是我亲生弟弟,那个至今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是我亲生父亲。”

    齐夏充满讽刺意味笑起来:“得了吧,我在袁家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事?”

    袁骓沉默盯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那天晚上发生所有事情。”

    “哪天晚上?”

    “当初我父亲生日,阿白把我绑到海面上去那个晚上。他把我带到甲板上,手里拿着一把枪。当我问他是不是要杀我时候,他说不,他要把我送到美乡下去生活,直到他死那一天。你知道吗,当时我有多震惊,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袁骓顿了顿,又道:“当时我已经……打算把他骗过来杀掉了。”

    齐夏一愣,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我不相信他这么心软!”

    “这不是心软与否问题。我当时只是震惊于他在那样必胜境地里都不愿杀我,那么如果他上了位,成了袁家掌门,他也一样不会杀我。”袁骓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我,如果当时上了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杀死。我一直以为我们兄弟两个对于彼此仇恨一模一样,谁知道事到临头,才发现是我错了。”

    齐夏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惨笑一声:“王家为你谋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及你弟弟仅仅一次不杀之恩?”

    袁骓冷冷望着他反问:“你以为我在台湾这么长时间都是在睡觉,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吗?王家经过我手,从袁家捞走多少好处?为了我不亲近自己亲生父亲,外公和舅舅在我面前说过多少上不得台面话?为了我以后孩子有一半王家血统,王家栋前前后后干了多少阴私事情?说句诛心话,我若是娶了王家小姐,生了个母亲姓王儿子,你们还不天天盼着我早死?!”

    齐夏哽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有心不甘低声道:“你杀了我,就等于跟王家彻底翻脸了。你外公跟舅舅……”

    袁骓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我姓袁!”

    齐夏呆住了。

    “真可惜,一直以来你们都刻意想让我忘记这一点,到最后连你们自己都忘记了我到底还姓袁事实。”

    袁骓退去半步,从后腰里拔出枪,指着齐夏。

    “谋害袁家少主,造成袁家掌门重伤,按家规处置,当把你千刀万剐后活活烧死。看在你十几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份上,我最后给你留个情面,保你一个全尸。”

    齐夏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眼底仿佛有些不可置信,但是很久之后,最终化作了一片灰败:“袁骓,你……”

    袁骓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

    一周后,袁骓和王家彻底闹翻。

    没过多久,一个奇怪流言在集团内部悄悄流传开来。到处都能看到有人有鼻子有眼描述袁兴篆老先生及几位长老是如何如何勾结齐夏特助,密谋残害袁总和小公子;到处都能听见窃窃私语,议论着在美几位长老花了袁家多少多少钱,克扣了集团多少多少福利,造成董事局重大困境和麻烦……

    这些流言越传越烈,当程度已经发展到袁骓觉得已经足够严重时候,他终于下达了自己上任以来第一个重大决定:剥夺袁兴篆那一支在董事局中代表席位,并取消袁兴篆从此以后参加家族年度会议资格和分红权利。

    至此,元老之祸在袁家基本肃清。

    当然袁骓也付出了惨重代价,这段时间他甚至已经习惯于不断被暗杀。所有平时跟他关系密切人几乎都反了水,一夕之间他孑然一身,就像被斩断了手脚,孤零零无处着力。

    虽然坐在最高位置上,却面临着从来没有过,四下空旷孤独一人境地。

    “万一父亲醒不过来了,你想怎么办?”再一次来到ICU时候袁骓站在朗白身前,居高临下看着朗白秀丽冰冷侧脸。短短半个月功夫,生命力就从他身上被迅速抽走了,他苍白、削瘦、一言不发,整个下巴都瘦尖了,连手腕上都凸出了脆弱支棱骨骼。

    “父亲给你留了富可敌财产,足以保你一生一世富贵平安,结果你竟然想把自己弄死,好让他一片苦心全都白费?要是知道你会像今天这样,当时父亲就不该救你!反正你也不想活了!”

    朗白一言不发,默默坐着在病床边,目光仿佛落在虚空中漂浮不定某一点上。

    “看什么看!你以为被你这样看着父亲就能心安吗?!你越看他越难受!我要是父亲现在就恨不得把你打走!”袁骓猛上前,一把将朗白扯起来,用力之大甚至扯歪了病床上毯子,“跟我走!”

    朗白剧烈挣扎了两下,随即被袁骓半拖半抱着硬生生从ICU里拽了出去。朗白已经几天粒米不沾了,当然也没多大力气,袁骓把他推到病房外去时候甚至还空出一只手来带上了门。

    他一放手,紧接着朗白扑到门上,声音沙哑而愤怒:“让我进去!”

    袁骓一把扳过他肩膀,紧接着毫不留情一个耳光甩过去。

    ——啪!

    朗白被打得跌倒在走廊长椅里,半天没爬起来。

    “你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当初诈死时候有没有想过父亲有多难过?他恨不得去跳海陪你!他这一辈子最爱人就是你!你稍微有点不好他都恨不得十倍百倍替你去受苦,要是看到你几天不眠不休样子,他心里会有多难过?!”

    朗白捂着脸,半躺在长椅上,看不清表情。

    “阿白,大哥求求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直到父亲醒来,让他一睁眼就看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否则你让他情何以堪啊?你这不是在告诉他,他救你救错了吗?父亲连死都愿意代你去死,他这样爱你,你忍心让他再伤心吗?!”

    袁骓感觉眼底也有些发潮,他看着朗白一动不动样子,又有点愤怒,又有点难受,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眼底湿意,“来人,去厨房弄点吃来给小少爷,要清淡点。”

    周正荣早就不敢在这里呆下去,闻言立刻一声不吭溜走了。没几分钟他端着一碗鱼肉粥上来,低声道:“大少爷,厨房说不到饭点,没有很多东西,过会儿现做了再送过来。”

    袁骓看了一眼,说:“这也行。”然后接过粥碗,坐到朗白身边去,把他弟弟强行拎起来,用勺子舀了粥送到朗白嘴边上去。

    朗白浑浑噩噩,木然张开嘴吃了一口,食不知味咽下去。袁骓喂一口他就吃一口,喂了大半碗时候,突然他猛地一捂嘴巴,紧紧皱着眉:“……好恶心!”

    朗白几天没有吃粮食类东西,稍微吃一点胃里就很难受。袁骓也不逼他,放下碗问:“你不要了?”

    朗白点点头。

    “马上跟我去看医生,做个全身健康检查,然后去见律师,把美分部一些产权证书接了,晚上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吃饭。”

    朗白低声道:“我不走。”

    袁骓冷冷看着他,半晌才忍住打下去*,问:“你想让父亲睡不安稳吗?”

    朗白默然不语。

    “你怎么就不听人劝呢!”袁骓看着他清瘦侧脸,那股怒火又无奈熄灭了,刹那间心里涌起说不清疲惫来,“阿白,你知道大哥这几天是怎么过来吗?你知道大哥在刀尖上走了几个来回吗?王家人跟我们彻底闹翻了,袁家几个长老也暴动起来了,父亲以前一些心腹我根本不敢用,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阿白!现在还有我在,要是我也被杀了,你岂不是比现在又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朗白微微一震,脸上神色有所变化。袁骓看在眼里,心里一时生气,一时悲哀,半晌才叹了口气:“现在你还有我,咱们俩好歹是亲生兄弟,赶明我不在了,这世界上就真只剩下你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呢?你跟着父亲、跟着大哥一起死吗?啊?!”

    朗白抬头望着袁骓,那目光刹那间就仿佛他当时看袁城,仓惶惊慌,胆怯无助。

    袁骓心里一酸,眼底不知不觉漫上湿意:“阿白,这世界上只有我跟你了,咱们好好在一块儿,都平平安安,一起等着父亲醒来,好不好?”

    朗白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袁骓,漂亮眼珠仿佛包裹了一层水雾,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那泪水终于越积越多,最终溢出眼眶,顺着他清瘦苍白脸颊流下来:“大哥……”

    袁骓低声道:“我在!”

    朗白望着他,急促喘了两口气,突然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袁城被蛇咬当天直到现在,朗白一直都没有真正哭出来过,即使流泪也都强压着哽咽,一直竭力憋着忍着。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毫不掩饰痛哭出来,袁骓拍着他背,轻轻道:“哭出来就好……别忍着……哭出来就好……”

    就在这时,一直呆在医生值班室里周正荣突然跌跌撞撞跑出来,身后跟着同样慌张医生,老远就隔着走廊叫道:“大少爷!袁总醒了!袁总醒了!”

    袁骓豁然起身:“什么?”

    “镜头里看到袁总刚才动了一下,睁了一下眼睛!”周正荣一边往这边匆匆大步走来,一边毫无形象奋力拖着医生:“快进去看看!大夫,大夫你快一点!”

    朗白脚发软,甚至都没法从长椅上站起来。袁骓拉了他一把,双手颤抖推开病房门,跑进去时候锁头在他胳膊上狠狠撞了一下,他都没有感觉到痛。

    只见病床上袁城微微睁开眼睛,目光还十分涣散,看到他们进来,好几秒钟都完全没反应。直到袁骓把朗白推到最前边去,袁城盯着朗白,半晌目光闪动了一下,慢慢显出一点类似于微笑神情。

    朗白全身颤抖,连声音都战栗而不成音调:“……爸爸……”

    袁城勉强抬起手,被朗白抓在掌心里,眼泪成串滑落脸颊:“爸爸……”

    袁城用指腹缓缓擦去他脸上泪水,然后目光转向袁骓,又转向周正荣。过了好几秒,他才几乎不见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有些勉励之意。

    袁骓也不比朗白好多少,他张了张口,却几次都说不出话来,仿佛他声带刹那间失去了功能。正当他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发出点声音来,袁城却已经精疲力尽闭上眼睛,睡着了。

    袁骓这才身体一软,幸亏被医生眼疾手快架住了,“父亲啊!……”

    周正荣顿时手忙脚乱,慌张得牙齿咬了好几下舌头:“大少爷您撑住!撑住啊!袁总站起来以前集团还要靠你呢,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一句话提醒了袁骓。一边操心父亲一边操心弟弟、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忙了半个月、就像陀螺一样夜以继日连轴转太子爷袁骓,终于白眼一翻,也成功昏过去了。

    病房里顿时有人尖叫袁总,有人尖叫大少爷,有人尖叫医生……陷入了一片彻底混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