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骓的质疑

    朗白在十八岁这一年养成了不看报纸娱乐版的习惯。

    究其原因是发生在他十八岁生日宴会的第二天早上。当他坐在早餐桌边,一手撑着宿醉的头,一手翻开早报的时候,突然只听噗——!

    一口茶仰天喷了出来。

    娱乐版的头条异常醒目:“绝对秘闻,养子变亲生!袁家集团将面临核心权力变动!!”

    然后在华丽丽的第一行,写着这样的开头:

    “当养在深闺极少见人的袁小公子在生日会上亮相的时候,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经过了长时间的良好教养。深受父亲宠爱的‘养子’阿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面带微笑接受了媒体的访问,自始至终温和有礼,就像少女一般美丽文静。”

    朗白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家报纸绝对跟我有仇!以前一定不小心得罪过他们!

    但是当他把视线移到媒体照片上时,他自己都觉得无言以对了。华丽丽的斜拍角度照出他的半身特写,除了头发稍微短一点以外,那微笑起来的脸部轮廓……

    单看还不觉得,但是当他跟袁城站在同一张照片里的时候,对比真不是一般的明显……

    朗白摸摸脸,非常不以为然。他虽然长得像母亲,但是五官非常鲜明深刻,只有对媒体假惺惺微笑的时候才显得轮廓柔和。就那一张抓拍角度有问题,才会显得他像“少女一般美丽文静”!

    朗白面无表情的放下那张早报,不断对自己做着“我已经忘记这件事”的心理暗示。

    然而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很多家小报纸和网上娱乐评论都转载了那篇报道!虽然重点都是强调袁家权力中心的震荡问题,那句少女一般的评论也只是原文复制而已,但是那铺天盖地一般重复的信息,却一次又一次刺激着朗白敏感的神经……

    那天晚上朗白通宵了,因为他睡不着。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痛苦的披衣起床,开始看骷髅会枯燥的财务统计文件。

    像朗白这样易感又多疑的个性,非常容易受到外界评论的影响。来自外界的细微刺激都会在他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一遍遍强迫自己回忆,然后一次次重复性受刺激。

    他本身就是个极易洞察他人心思的人,而且还有点小心眼,非常不豁达。这样的个性在一般人看来有点神经质,虽然并不严重,但是却会让朗白自己觉得很不愉快。

    他采用了最直接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再也不看报纸娱乐版了。

    从那之后他养成了一个诡异的习惯,每天看报纸前会要求袁城把娱乐版抽出来,只给他留下社会财经版,确定没有什么让他敏感的信息之后,才开始看。

    袁城对他这个习惯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

    朗白的十八岁,就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开始了。

    一个没有被冠上袁姓并且还没成年的养子没什么事情要做,但是一个已经成年的袁家子孙责任就多了。虽然还没有正式接手集团事务,但是家族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首先他作为家族成员的基金账户被终于被他自己自由支配了,袁城知道自己再也没理由掌管小儿子的经济情况,只能要求他每个月递交自己的信用卡账单。紧接着在袁家大宅的范围内,他分到了一座小宅院,如果他愿意并且袁城也同意的话,他可以自己搬进去住,离父亲远远的。

    并且,不管袁城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让名正言顺的袁小公子接手一部分集团事务。因为朗白还要回美国去上学,所以袁城允许他参与美国至墨西哥范围内的军火路线运营,但是要求他在作出决策之前,必须先通知父亲。

    朗白对此不置可否。

    袁城知道自己八成控制不住他,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仅仅一个季度从美国方面流通过来的资金就超过一个亿,庞大又繁杂的运营体系就像巨人一样,连经验丰富的商场老将都未必能全盘拿下。

    朗白才十八岁,他懂得多少?他又会做多少?最后还不是要来求助于父亲!

    权力可不是说给就给,说拿就拿的。没有那么大本事,就掌不了那么大权力。如果偏要逞强,凡事都要自己硬来的话,最后要么把所有事情都弄得一团糟,要么就把自己活活累死。

    他还太嫩了,袁城想。就像刚刚飞起来的小鸟,迫不及待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却终究要追随着父母才能飞翔。

    朗白没在香港耽误多少时间,族谱的事情安排好之后,他立刻就准备启程回美国继续学业。

    临走那天晚上袁城帮他收拾行李。本来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袁城动手,但是他既然坚持了,朗白也没法拒绝,只能不言不语的坐在边上,看袁城饶有兴味的帮他把衣服一一叠好装箱。

    “知道吗?纽黑文下雪了,我帮你订了一件大衣,送到你在学校的公寓里去了。我已经让人在飞机上准备好防水的长风衣和靴子,下飞机的时候记得穿上。”

    朗白声音顺从,神情却淡淡的:“是,父亲。”

    袁城瞥了他一眼,突然从行李箱里拎出一条内裤:“你穿三十英寸号码了啊?”

    “……”朗白沉默了几秒钟:“……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爸爸感到很欣慰啊。你走的时候才二十八英寸腰围,衣服真难买啊,连订制都非常麻烦……”

    朗白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外冲去。

    袁城哈哈一笑,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把拉住小儿子,狠狠勒到自己怀里:“哟,生气了?”

    “……没有。”

    袁城摸摸他的脸,“你就是生气了。不过我很奇怪啊,你以前有什么不满也都藏在心里,表面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怎么现在就舍得把情绪放在连脸上了?你这样会让爸爸受宠若惊的啊。”

    朗白一挥手,没推开袁城,反而被他抓住了一拧。袁城可是练过的,这样一下轻轻巧巧,既没把小儿子伤着也没让小儿子挣脱,让朗白被迫把身体一侧,而袁城就顺理成章的把他拦腰一抱,整个凌空抱了起来。

    “爸爸!”

    朗白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羞成怒。

    “乖,让我抱一会儿。”

    “爸爸!”

    袁城把朗白压倒在床上,一只手环绕他的身体,头埋在他修长的脖颈边。朗白被压得一动也没法动,只能很不高兴的把头偏到一边,一声不吭。

    袁城大半身体都压在他身上,重量不可小觑,这样一压下来,朗白的呼吸就有点困难了。忍耐了十几分钟,看袁城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朗白终于忍不住轻微挣扎了两下。

    “别动!”袁城低声命令,然后又威胁:“再动小心我欺负你。”

    朗白立刻安静下来,闭上嘴巴。

    “……好了,我吓唬你的。”袁城拍拍小儿子的脸,“才回来几个星期就要走,先让我好好抱一抱吧……你以为离开我日子就好过了?美洲军火线运营的公务能累死你,底下那些人能烦死你,以前你惹麻烦都有爸爸顶着,以后你自己就要对自己负责任了,真不让人放心……”

    袁城停顿了一下,朗白感觉到自己脖颈上呼过一片热气,好像是他父亲叹了口气。

    “以前我只是你父亲,以后还是你的上司,很多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你都不懂的。”

    房间里只在床头开了一盏小灯,橙黄的光昏昏暗暗。朗白一动不动盯着空气中的阴影,半晌才说:“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袁城刚想说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袁城平时只要在小儿子的房间里,外边就绝对没人敢进来打搅他,因为朗白的房间并不靠走廊,要进他的卧室就必须先经过袁城的大起居室,而一般人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能随便靠近袁城的居处。

    能在这时候不打招呼就长驱直入的,不用说就知道是谁——

    “阿白,我可以进来吗?”袁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我是你哥。”

    朗白全身肌肉都绷紧了,目光僵硬的盯着袁城:“爸爸……”

    事实上房间里的声音很难传到外边去,但是他声爸爸叫得,几乎就像空气一样轻微,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似的。

    袁城比较恶趣味,没有立刻放手,故意犹豫了一下。这几秒钟的空隙几乎让朗白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能大睁着眼睛盯住袁城,目光极其警惕,就像只全身炸毛的小动物。

    “阿白?”袁骓敲了敲门,“你在吧?”

    “爸爸……”

    袁城终于笑了一下,坐起身的同时顺势把小儿子从床上拉起来,又亲手帮他抚平头发,仔细理好凌乱的衣襟。

    慢条斯理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才回过头,对门口淡淡的吩咐:“进来吧。”

    事实上朗白根本不用感到紧张,当袁骓听见父亲声音的时候,他受到的惊吓比朗白要大多了!

    “父、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咦,我不能来?”

    袁骓有点结巴了:“不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有点没想到父亲也在……阿白明天就要走了,我只是来送送他的……”

    “我也是来送他的。”袁城轻描淡写的把大儿子堵了回去,“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这两天都没在家里看到你,我还以为你离开香港了呢。”

    袁骓只低头听训,却不答话。父子两人都非常清楚他没有离开香港,只是没回家而已,他有意避开父亲和父亲的手下,这种消极的抵抗就像是在对父亲表示抗议,表示他非常不满。

    怎么可能会满意呢,把一贯当做养子的朗白计入家谱,还特地通告全港,这本身就对袁骓的地位造成了重大威胁!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下一任董事长的唯一人选了!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那么记入家谱就记入家谱了,袁骓捏着鼻子也能忍了——但那是朗白!连袁城都在他手上吃过亏的朗白!

    袁骓十分清楚,他这个年幼的弟弟有着超越年龄的心智和残忍,一旦给他权力,他绝对干得出像袁城当年屠灭血亲的事情!

    朗白十八岁生日宴会当晚袁骓离开了家,之后种种一些需要他这个长子出面的场合他也都推病不见。他这是在表达抗议,作为父亲的袁城十分清楚,甚至连朗白也都看在眼里。

    但是没有一个人点破,大家都心照不宣。

    “这几天从你今年的年假里扣。以后有事要出门,先跟你手下的人打好招呼,如果我也一声不响的消失一个星期,你会怎么想?既然那些人跟你吃饭你就要学会对他们负责。”袁城从床边站起身,十分顺手的拎起他之前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弟弟你也见过了,走吧。留点时间给朗白自己收拾行李。”

    袁骓张了张口,似乎想对朗白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僵硬的笑了笑:“好吧。那么,一路平安。”

    朗白温顺的低下头:“谢谢大哥。”

    两个人擦肩而过,袁骓几乎没有任何停留的时间,从头到尾袁城都盯着他们。一直到袁骓走出房门,他都一直能感觉到父亲视线所带来的沉重压力。

    “……父亲,您该不会是认为我要对阿白做出什么坏事来吧。”

    袁骓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只不过是在强撑着故作轻松而已。不过袁城也不打算点破,而是轻描淡写的反问了他一句:“怎么会呢?你觉得我会允许兄弟相残的事情发生在我眼皮底下吗?”

    两个人顺着长长的走廊往下走去,地毯又软又厚,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直走到楼梯口,袁骓才忍不住低声道:“王家那边,起码要打声招呼吧,父亲。”

    王家是袁骓的母族,而袁骓的祖父虽然不管事了,舅舅却还掌权。

    “我认回小儿子,为什么要向外人打招呼?”

    “……”袁骓被哽得好几秒没说话,脸色也僵硬了,“但是阿白他明明——”

    “袁骓,”袁城打断了大儿子,“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明明胜券在握,却总是沉不住气。这点你弟弟正好跟你相反,他能在死局中走出活棋,而你却总是把必胜的局面走死。有时候按兵不动才能制胜,懂吗?”

    这样直接的评论让袁骓似乎无法接受,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驳,袁城就挥挥手,径直走下了楼梯。

    “……父亲!”袁骓突然一咬牙:“您今晚明明应该在去西雅图的飞机上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阿白的房间里?!”

    袁城脚步顿了顿,很快波澜不惊的回答:“跟你没关系的事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可是父亲——”

    “这是命令。”

    袁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袁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