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袁城平生第一次,在不需要出席任何剪彩、庆典及正式场合的情况下,自愿走进美术馆的门。
这倒不是因为袁城觉得美术馆是个多好的约会场所,主要是因为他对小儿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端着一盘颜料,拿着一支画笔,侧着身体坐在一副油画前,举止优雅、神情宁静——那真是最适合朗白的形象了。
当然朗白也很适合弹钢琴,但是静静的在演奏会里坐上几小时,那实在是要了袁城的命。
美术馆里游客不多,大理石地面光洁铮亮,一眼望不到头,刻着精美浮雕的白色石柱一直延伸到高大的天花板上,只要抬头望去,就可以看到头顶巨幅的画像。天使军团扇动着丰满雪白的翅膀,神像屹立在视线正中,以一种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俯视着地面,让人一抬头就感受到那惊人巨大的权威扑面而来。
袁城显然对这些现代艺术史上著名的画作和雕塑没有丝毫兴趣,就像走马观花一样随便的看了一圈,就扭头去找朗白——叫他陪朗白一起看对他来说也是受罪,朗白可以在洪恩•米罗的雕塑前默默凝视半小时,袁城一开始还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阿白?”袁城心里着实惊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小儿子正站在一幅裸女像前,面对着画中的五个奇形怪状的裸女,目光沉醉、满脸肃穆!平时别说是枪支炮弹了,就算一支纯金铸就的沙漠之鹰放在他眼前,都休想得到他这样虔诚的目光!
“……这有什么好看的?”袁城扶着朗白的肩膀,对着裸女们看了半晌,才勉强逼自己不耻下问了一句。
“看她们的眼神,那些少女们的眼神……还有独特的、几何形体的立体手法,让人一看就立刻感觉到强大的视觉震撼力!”
朗白难得用这样热烈的语气赞美什么东西:“尤其是最后一个少女奇特的蹲姿!被画家赋予浓郁非洲气息的狂野,同时用复杂的色彩和线条,把她折叠的姿势全方位、全角度的表现在平面的画布中!这样具有攻击性的冲击力,难怪在当年受到社会各界强烈的抨击……”
袁城盯着那个姿态豪放、双腿大开的裸女,几乎整个人都僵硬了,心说这幅画当然会受到社会的抨击,公然画几个光身子女人出来发表于众,不受抨击才怪呢!
“真是现代油画立体手法的开山鼻祖啊!”
袁城嘴角抽搐了:“……阿白,这只不过是裸女吧。”
“是的,是裸女!”朗白嘴角挑起一点轻蔑的微笑,“但是,这可是毕加索画出来的裸女啊!”
他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在叹息袁城的无知一样,充满了同情、怜悯和一点点讽刺……袁城不仅仅嘴角在抽搐,连他脑门上的青筋都开始一突一突的跳了。
是的,他看出来了,朗白绝对宁愿把全部身家掏出来去购买这幅画!但是他绝对不会帮小儿子去买的!就算美术馆愿意出售,他也绝对不会把五个裸女像买回去挂在小儿子的床头上!
就算这幅画是毕加索画的也一样——要知道,《亚维农的少女》可是毕加索在妓院里画的啊!
袁城对所谓“优雅高贵”的绘画艺术,终于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在美术馆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袁城决定下次出门约会他宁愿去听弹钢琴,也不愿意逛美术馆了。
朗白却难得兴致勃勃,甚至在美术馆里来回走动、站立了几个小时,却一点疲态也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心情极好,扭过头去问袁城:“爸爸,我们去吃晚饭好不好?”
袁城一愣,久久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半晌才说:“……好。”
这几年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小儿子主动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
这一下午的泡在美术馆里的无聊折磨,此时都显得格外值得——甚至大大物超所值了。
吸取了中午的教训,袁城正儿八经的挑了家高档法国餐馆,要知道虽然他对蜗牛沙拉、奶油汤这类东西并不热爱,但是法国餐馆可是吃烛光晚餐的好地方。浪漫温情的烛光之下,温香软玉近在咫尺……光是想想就足够让男人激动的了。
所谓烛光之下出美人,朗白本身在相貌上就相当精致,何况那昏暗暧昧的光线一照,眼波流转、笑语盈盈,简直能让人活活溺死在那暗香*的氛围里……
所以,十分钟后,当袁城站在KFC喧闹拥挤的前台时,他真想打电话叫人调一家战斗飞机来,直接把这家KFC给轰了。
“一份全家桶,大瓶可乐,附加两个极辣鸡块。,给我们两个杯子,谢谢……,您稍等。”
朗白合上钱夹,礼貌并且温和的转过头,“爸爸,您来付账好吗?”
袁城在小儿子殷切的目光中沉默了很久,然后默默把信用卡塞回口袋,改用现金付了帐,没要找零。
身为跟政府有密切关系的军火行业巨头,袁城的每一次信用卡划账都会被列成表格出现在相关情报部门的档案桌上——他不希望那些顶级特工们以为自己喜欢吃KFC炸鸡。
太廉价了!老子好歹也算是个殿堂级的恐怖分子吧!
“每一个父亲都曾经带过孩子来吃KFC吧。”朗白坐在快餐店的塑料长椅上,一边吮吸着加冰可乐,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他的极辣鸡块,“虽然从名义上来说,您只算是我的——嗯,养父。”
袁城平生第一次没有对养父这个词大动肝火,而是默默的坐在桌边上,忍受着周围几个鬼佬小孩肆无忌惮的推挤和尖叫。他们互相追打着,用油手摸来摸去,嘎嘎大笑着把油抹在桌面上、长椅上、袁城的西装裤子上……
朗白把闪烁着油光的鸡翅膀推到父亲面前,若笑非笑的盯着他:“吃呀,爸爸。您不喜欢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他看上去仿佛非常温情的姿态其实是非常好看的,袁城只抵抗了一秒钟就全盘认输了,然后把那只鸡翅连肉带骨头一起塞进了嘴巴里。
“所以你们一起共进午餐,去欣赏了画展,现在已经用过了晚餐?接下来呢?接下来有什么活动?”
袁城站在洗手间里,透过镜子可以看见这位黑道教父脸色极其狰狞,简直能把三岁小孩都活活吓哭:“接下来的活动?我不知道,乔桥。不过我担保,如果接下来的活动还是去小餐馆丢脸、看裸女、吃垃圾食品的话,你就再也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手机那边立刻传来了牙齿打战的声音:“不不不不不会的,我我我我我发誓小公子一定已经被您的一片深情所打动,要不然他为什么要主动邀请您共进晚餐,并且开口请您付账呢?父亲带着孩子一起去吃KFC,这是多么温馨的事情啊!”
袁城的脸彻底黑了:“那接下来我们去吃麦当劳?”
“不不不,怎么会呢,”乔桥搜肠刮肚的出主意,“——对了!看电影!看电影!!”
“……什么?”
“一起去看电影吧!”乔桥激动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电影院里,银幕上古老忠诚的爱情,斑驳交错的时光,让人落泪的命运,可悲可泣的落幕……电影院是培养感情的圣地啊!小公子秉性温柔平缓,一部悲情的影片一定能打动他,说不定还能把他弄哭!我现在就打电话帮您预定电影票!”
“我把他弄哭干什么?”袁城大为不满,“老子这两年来做的事都是竭力把他弄笑起来吧。”
但是乔桥身为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个学生时代受到众多追求的女人——事实上她现在仍然受到很多男士的仰慕,只不过袁城懒得理睬她这些事情罢了——很显然的,乔桥对于如何追求情人这方面比袁城高明多了。
袁城最终没能拒绝黑暗的电影院的诱惑,让乔桥帮他预定了附近一家电影院的最近时段的票。
朗白显然对电影院这种地方有些不以为然,生活习惯极其严谨的他已经打算回家上床睡觉去了。但是袁城坚持饭后不能直接睡觉的观点,利用父亲的强权命令小儿子陪他走去了电影院,正好赶上开场。
袁城在经历了悲哀的一天后,终于迎来了第一缕希望的曙光——恰巧那天电影院里放的是经典爱情老片《魂断蓝桥》。
再没有比这更催泪的了,再没有比这更悲情的了,最重要的是再没有比这更能表现爱情的了!
乔桥,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你为自己争取到了看见明早太阳的机会!
袁城虽然对一切艺术方面的东西都不大感冒,但是《魂断蓝桥》这样一部可歌可泣的爱情电影他也听说过,这要归功于他曾经的那个电影明星情妇。至于朗白,他对电影兴趣不大,这个电影只听说过名字,剧情是不大了解的。
他们坐在电影院靠后的一排,这个时候还没多少人,除了银幕上变换的光线之外,周围真是暗得做什么的看不见。开场还不到半个小时,坐在他们前边的那对情侣就忍不住贴到一起去了——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她的小男朋友一边哄她一边趁机吃豆腐,很快两人就旁若无人的吻成了一团。
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连这对小情侣之间啧啧的口水声都稍有耳闻。朗白明显极其不自然起来,他僵直的坐在椅子上,直直盯着大银幕;袁城仔细看着他的脸,发现他正紧紧的咬住牙关,显然在极力的克制着什么。
如果他现在身边有手下的话,一定会让人把这对小情侣丢出电影院大门。但是很可惜,现在身边除了袁城以外什么人都没有,他害怕自己稍微一动,父亲就会立刻做出些让他无地自容的事情来。
袁城微微的笑了。
他没有去惊吓这个已经很紧张了的孩子,而是把手轻轻覆盖在朗白的手背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朗白全身肌肉一紧,几乎立刻就惊跳起来。
“不要怕。”袁城轻轻贴在小儿子的耳朵说,“你不出声,就没人会注意你。”
朗白立刻猛的想要抽回手,但是被袁城一把紧紧按住了:“你尽管出声,我是不怕被人说袁城在电影院里非礼自己的养子的,你想试试看?”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成熟男性特有的磁性,同时也邪恶得可怕:“——反正只是养子而已,你生得又这么好,外边多少人说我收养你是别有用心,这些你都不知道?”
有那么一刹那间,朗白几乎全身都僵硬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放软身体,一声不吭。
袁城偏过视线,借着大银幕上的光线去看朗白的脸。出乎意料的是,朗白竟然在微微的发颤,牙关咬得紧紧的,好像因为难以控制的惊惧,连长长的眼睫都在仓促发抖,看起来水光氤氲,让人整个心都沉了下去。
袁城默不作声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慢慢松开手,安抚一样轻轻抚摩朗白的手背。
这个简单而隐忍的动作持续重复了很长时间,朗白才一点一点的松了口气,身体不再那么紧张,脸色也不那么苍白。
“爸爸也不总是那么可怕的,”袁城低沉的笑了起来,尽管朗白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警惕的转过头来盯着他。
“放轻松一点。剧情才刚刚开始呢,你第一次看爱情片吧。”
半晌朗白才“嗯”了一声。
“这片子挺经典的,那个玛拉从报纸上看到罗伊牺牲的消息,不过其实他没有死……当然了,爱情电影么,男主角都死了还有什么看头。”
袁城说的这个情节是刚刚放过的,不过他知道朗白刚才压根一点都没看,精神完全集中在自己这只被抓住的手上,大银幕上演了什么估计他根本就没去注意。
战争爆发了。玛拉因为结婚的事情,被剧团开除出门,生活穷困潦倒。失去了爱人和收入,这个女人迅速绝望下去,迫于生计,她不得不当了一名□……
朗白的脸色略微难看起来,不过那神情十分细微,袁城没有发觉。
很快战争结束,战俘纷纷返乡,出乎意料的是,玛拉竟然在车站上遇见了罗伊!原来他没有死,而是随着战俘一起被释放回家了。重新见到爱人的罗伊非常高兴,把罗拉带到他的乡下别墅去准备和她结婚,然而玛拉却心事重重,忧虑不堪。面对高贵优雅的上流社会,曾经当过□的屈辱感和面对情人的负罪感,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折磨得发疯……
看到这里的时候朗白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底了。如果袁城稍微再注意一下,就会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过那不是因为惊吓,而是难以言说的愤怒。
最终经典而悲剧的一刻来到了。玛拉知道自己曾经当过□的身份终究不会被上流社会所接纳,她离开了罗伊,独自一人来到滑铁卢桥上。军车从黑暗中中开来,玛拉主动迎了上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镜头还没放完,突然只听身边的座椅哐当一声巨响!袁城吓了一跳,只见朗白愤然起身,直接拂袖而去,连头也没回一下。
袁城猛的起身追出去,到电影院外边的时候才追上他的小儿子:“阿白!”
朗白大步向前走去,对父亲置若罔闻。
“你又怎么了?”袁城一把抓住他,强行把他的脸扳过来。所幸深夜时分街道上没有多少人,否则此刻看着朗白的眼神,估计会觉得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朗白一把挥开了袁城的手,动作幅度出乎意料的剧烈。他这样愤怒的表情让袁城都疑惑了一下——除了两年前跑马地公寓里的那次爆发,这个隐忍温顺的小儿子就从来没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愤怒。
不,那不仅仅是愤怒,那简直就是憎恶了。
“爸爸,”朗白冷冷的盯着袁城,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逼出声音来:“你让我看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