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流言

柳湘月过门之后,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君,还以为会见到多么狼狈的一个人,谁知江晔就算病重得连床都下不来,容貌却没损失多少。

江晔面上有些消瘦,虚弱至极,但至少面容白净,身上整洁,除了药味有些重以外,没有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方,至少比她以为的面黄肌瘦、身上散发着难闻味道等想象中的重病之人该有的模样好上太多。

他身边环绕着数不清的大夫与下人,醒来时声音十分虚弱。

柳湘月听到公公让自己过去,忐忑地在他边上站定,用帕子捂着鼻子,悄悄地往床上看去,见到一双好看的眸子正往她身上看来,眼里有着吃惊,但并无多少排斥。

柳湘月本是抱着守活寡的念头嫁过来的。

可看到这么一双好看的眉眼,她忽然觉得,他若是从此好起来也不错。

他若是不死,看虞国公重视他的模样,定能保住世子的名位。等他袭了爵,她便是国公夫人,她只要好好照顾江晔,江晔一定会感激她在他病重时不离不弃,看重爱重她。

就算他有心疾又如何,若她能生下一个儿子,就算江晔病死了也没什么,她的儿子也能袭爵,到时候,她就是虞国公的生母,便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了。

柳湘月这样想着,脸上少了许多不情愿的表情,对她的夫君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虞国公见儿子醒来,高兴极了,真心觉得冲喜有用,略有些自豪得介绍起儿媳妇的家世。

谁知江晔听了他的介绍,不仅没高兴,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扛不住这么大的刺激,“哇”得吐出一口血,在众多大夫的注视下轰轰烈烈得晕了过去。

柳湘月的笑容很快变成了惊讶,她连忙退了两步,但裙摆仍然沾上了溅起的血点,血腥味扑面而来。

虽然出身不高,但她也是娇养长大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害怕得叫了出来,蹬蹬蹬倒退几步,差点摔倒。

只是所有人都在担心世子,哪有人在乎她这个世子夫人,除了筠疏手急眼快,上前扶了她一把,其他人都迅速围到了江晔床前。

就连刚刚还在夸奖她的虞国公也暂时没想起她的存在,着急忙慌喊大夫,“不是说我儿醒来便好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也奇怪,好不容易醒来,应该会慢慢转好才是,怎么突然又晕过去了呢。

虞国公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不敢懈怠,额头上都是汗。

好几人诊完脉,商量好了才道:“国公爷切勿着急,世子身子本来转好,只是刚才急怒攻心,这才晕了过去。”

江晔本就是先天心疾,难以治愈,只能小心将养,情绪不能大起大落,要保持平和才行。

“急怒攻心?他刚刚才醒,怎会急怒攻心……”虞国公这才想起,他刚才给他介绍自己给他去娶进门的儿媳妇来着。

儿子竟然这么排斥成亲。

可媳妇都娶进门了,冲喜也冲完了,若把柳湘月再赶回去,岂不是他们虞国公府忘恩负义?

太医见他脸色复杂,小心道:“世子大病初愈,不能再受刺激,还请国公爷多加注意。”

虽然这样对不起儿媳,但虞国公还是更关心儿子,等大夫们写好方子退下后,他把柳湘月叫到跟前,好好嘱咐了一番。

“湘月,你也看到了,晔儿如今病还没好,需要人照顾,你与他一起着实不大方便,我让人把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你先住到那边去,等他精神好些了再搬回来。”

表面上是心疼她照顾病人太累,隔壁的院子精致又安静,还拨了好些人伺候她,实际上只是不想让她碍了江晔的眼,怕他犯病。

柳湘月不是不知道,却没法拒绝,只能感激地答应下来。

只是本来说的挺好,等他病好些,柳湘月便可以搬回去,但等江晔慢慢转好,都能出去踏青了,他却对柳湘月没有丝毫兴趣。

柳湘月名义上是世子夫人,实际上,连富贵人家的小妾都不如。

至少妾还能跟夫君撒个娇呢,她连面都见不着。

虞国公刚开始还顾及着儿子的心情,可几次三番下来,他算是看出来了,江晔根本就不待见这个妻子,更不用说留下子嗣。

他倒是想管,可也不敢管,或者说管不了从小就有主见的儿子。

“你就算看不上她,至少顾及一下她的颜面,她进了咱们家的家门,便是你的妻子,别人让她没脸,不也是打了你的脸吗?”

虞国公也知道柳湘月不论是出身还是才貌,都配不上自己儿子,但他身患重疾,有个不在乎这些的女子嫁给他已经不错了,国公府亏欠于她,总不能还让她受委屈。

江晔不为所动,“难道是我让她在五公主的生辰礼上艳压群芳的?”

虞国公哑口无言,还是忍不住给她找补,“湘月年纪轻轻,爱漂亮些也是寻常事。”

“她那些衣裳首饰什么时候不能穿,不能戴,非得跑到五公主生日宴上,在那么多世家女子前压她的风头?”

“小辈之间玩闹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父亲真该庆幸,陛下还在骊山行宫。”江晔嗤笑道,“若陛下和仪妃在,她怎敢在五公主的月露阁内打五公主的脸?父亲愿意纵容着她,陛下和娘娘看到自己的孩儿受委屈,岂知又会不会护着公主?”

陛下那么宠爱五公主,见柳湘月盛装出席,穿得比宴会的主人还好看,就算不对虞国公府心怀芥蒂,也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父亲替她考虑,她做这些事时,有没有替国公府考虑过?”

虞国公有些后悔了,“我当时应该再好好挑挑,选一个更适合你的女子。”

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穿什么样的衣裳,送什么样的礼,是每个贵女从小都会学习的基本素养。

柳湘月看着柔柔弱弱的,挺知书达理,虞国公没想到,她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婚后第一次出席宴会,就搞成这个样子。

“她身份低了点,却是蔚家的表小姐,蔚家出了仪妃那样的人物,我本以为,湘月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道连八杆子都打不上。

仪妃娘娘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温柔又知礼数。元后病逝多年,宫中无皇后坐镇,陛下虽宠爱她,她也没有恃宠而骄,反而十分尊敬在她之上的李贵妃。

除了养出了五公主这个与她脾性完全相反的女儿,仪妃身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不过许多人都觉得,仪妃娘娘太冤枉了,五公主之所以养成了如今的性格,明明是陛下的关系。

若五公主不是女儿身,陛下指不定早就让她做了太子,哪有皇子们什么事儿。

现在外面传言沸沸扬扬,都说虞国公府世子夫人不懂规矩,不识礼数,出身低微,不堪为世家妇。连虞国公出入朝廷时,也被同僚委婉劝过要擦亮双眼,娶妻要娶贤。

虞国公也很委屈啊,柳湘月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谁知道出去就张狂了啊。

那些个被柳湘月看不起的世家女散播谣言的时候,只说柳湘月对公主不敬,受了申饬,不要脸地把自己当皇家亲戚。

但谣言这种东西,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道。

后来就成了柳湘月嫁到高门后眼高于顶,连公主都看不上,穿得花枝招展去砸场子,五公主怎么忍得下这口气,把她给赶了出去。

虞国公的爵位都比公主低,见了公主虽不用诚惶诚恐,但也客客气气的。

至于柳湘月只是一个世子夫人,为何会看不上公主,还是皇帝最宠爱的五公主,这件事完全不在吃瓜百姓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只当这是茶余饭后的八卦,哪里会追究真实情况,只要说出来能让人发出惊叹的语气,他们就很满意了。

面对虞国公后悔三连,江晔只道:“您还是后悔一下,给我娶妻这件事吧。”

柳湘月和其他女人也并无区别,无论这人是谁,他都不会欢喜。

柳湘月真不矫情,她是真被气到了。

丢脸难看也就罢了,可后来突然有关于这件事的风言风语流出来,而且越传越过分,之后竟然全都变成了她的错。

她跟公主那么亲近,穿得好一点怎么了?

明明是公主突然变脸,突然不要她这个亲戚,怎么全都变成了她的错?

蔚清茶是她表姐,五公主叫蔚清茶表妹,她跟着叫一声表姐,不对么?

她平日对五公主那样殷勤,跑前跑后,到头来,她只是想彰显一下嫁给江晔过得不错,不想让别人看轻自己,为何五公主就那么斤斤计较,连她这点小小的心愿也不能满足?

亏她那么关心五公主,到头来,五公主却还是嫌弃她身份低微,不配与她站在一起,也不配穿戴这样好的衣裳和首饰。

这些贵女,表面客客气气,实际上虚伪至极,家世好便与你相交,出身不好,她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今日突然转变态度,还不是因为她不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夫人,比她们好些人身份都高。

她们看不起自己,又嫉妒自己嫁得好,才一副那样的嘴脸,真是可笑极了。

柳湘月不仅看不上那些嚼舌根的世家女,也恨上了五公主。

她本应该被许多人羡慕,嫁得这样好,却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直到门房传话,说蔚清茶带着拜帖来访,她才打起精神,用了些饭食茶水,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憔悴。

坐在梳妆台前,柳湘月让婢女务必用心,她绝不能让人看出她被流言所扰,更不能让表姐看她的笑话。

她问道:“这几日,世子可曾来过?”

在旁站着的嬷嬷笑了笑,“少夫人说笑了,世子还在养病,怎会有精力忙别的事情。”

这话不客气,柳湘月却不敢得罪,勉强笑道:“石嬷嬷说的是。”

“少夫人出身不高,有些规矩或许没人教导,夫人才会让老奴来帮一帮您,您可要好好学,千万别辜负夫人对您的期望。”

石嬷嬷一张老脸板着,很是不讨喜,就算笑也是讥笑,言语虽然恭敬,可论谁听了也听出看不起的意味来,让柳湘月每一刻都被提醒着自己出身低这件事。

她羞恼,却不敢表露出来。

石嬷嬷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亲信,夫人看着和蔼可亲,但她能感觉出来,夫人根本看不上她。她惹出的传言有损国公府名声,国公夫人对她更不满了,指了身边的嬷嬷教导她。

说是教导,更多的是监视,让她时时刻刻注意言行,不要丢了虞国公府的脸面。

拾掇好自己,柳湘月匆匆去了待客厅。

蔚清茶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她来了,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柳湘月便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歉然道:“不知表姐要过来,我午后小睡了一会儿,让表姐久等了。”

蔚清茶笑着道:“不着急,是我没提前让人通传,多等会儿也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这怎么能行,别人也就罢了,你可是我嫡亲的表姐,哪能和其他人一般。”

柳湘月撇了一眼案上的茶杯,皱眉,“表姐是贵客,他们怎能用这种茶水招待你,实在失礼。”

她昭示着自己女主人的地位,发号施令,“去把国公爷送到我那边的银针给表姐沏上,吩咐厨房,做些栗子糕来。”

她转过头来,笑道:“国公府别的没什么,唯独栗子糕做得很是不错,表姐一定喜欢,你来的匆忙,我也没什么准备,还请表姐不要笑话我才是。”

蔚清茶看着她指挥着下人团团转,笑眯眯道:“怎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哪里缺得了吃食,表妹实在太自谦了。”

柳湘月羞涩一笑,“表姐也知道的,我嘴比较挑,刚住到国公府这边时,住不惯也吃不惯,还是世子怕我不习惯,让厨房按着我的口味来做,才好了许多。”

“原来如此。”蔚清茶晓得一脸促狭,拍了拍她的手,“原先还担心你们相处得不好,如今知道你与江世子琴瑟和鸣,我与母亲也就放心了。”

“让表姐和姑母担心了。”

柳湘月终于觉得自己的颜面被挽回了一些,总算绽放出这些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招呼着道:“咱们表姐妹,就不必这么客气了,表姐快坐。”

她也转身在蔚清茶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张口,便看到了站在门口,似笑非笑的江晔。

他怎么会在这里?!

柳湘月感觉自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见江晔穿着一身月牙白长袍,慢慢走进来,她就像座位上长了刺一般,连忙站了起来。

“世、世子……”柳湘月艰难道,“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她说的话,世子都听到了?

“江世子怎么不声不响站在门边,看把表妹吓得。”

蔚清茶神色如常,倒是一点都不惊讶,见柳湘月讶异的模样,才想起来,“忘了与你说了,你迟迟不出来,江世子怕我等太久,就替你出来待下客,下人上茶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了江世子衣服上,他便去换了身衣裳。”

蔚清茶道:“就你过来前没一会儿。”

柳湘月:“……”

说这,她还对柳湘月挤眉弄眼,暧昧笑道:“江世子果真心疼你,还替你待客,让你多睡一会儿。”

柳湘月只能道:“表姐说笑了,呵呵呵……”

为了掩饰尴尬,她端起下人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却发现,这不是她让下人沏的银针,倒像是今年新下的碧螺春,不论是颜色还是香味,都比她舍不得喝的茶叶好上太多。

柳湘月的脸之前是羞涩的红润,现在是尴尬的红,很是坐立不安。

江晔却没什么表示,只是坐到了她们的对面。

柳湘月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世子会给她留点面子,谁知江晔却开口了,“是父亲下的命令。”

柳湘月一脸茫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世子在说什么,他是在澄清,让厨房改口味的是虞国公,并不是她。

虞国公还不是看她不吃不喝,怕把人饿坏了,才嘱咐了厨房一句。

柳湘月想让蔚清茶看到自己过得很好,随口一说,没想到还会被人当场戳穿,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只能道:“筠疏这丫头,定是为了哄我开心,竟然连这种小事都要撒谎,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她。”

才勉强挽回了脸面。

江晔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很快,管家便来传话,让表姐妹两人去花园后的六角牡丹亭里说话。

亭子里已经摆好了桌椅,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点,以实力打破虞国公府没什么好吃的传言。

被这么打脸,柳湘月的笑容都挂不住了,等到江晔离开后才好了许多,装出落寞的模样,甚至还用帕子点了点眼角。

“让表姐见笑了。”再抬起头时,眼眶都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

“别哭啊,这是怎么了?”蔚清茶连忙安慰,“世子对此如此用心,说明他看重你。”

“才不是。”柳湘月摇了摇头,带着哭腔道:“自从五公主厌弃了我,世子对我就没那么好了,传言都说我配不上世子,我现在在国公府便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她再也承受不住,靠着蔚清茶的肩膀呜呜哭泣起来,可怜至极。

蔚清茶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脸上却是忍不住的轻松笑意。

江晔刚刚可不是那么说的。

她刚刚登门来访,江晔听说此事,便立刻赶了过来。

他和柳湘月夫妻一体,妻子的宾客,他暂时接待也没什么,下人在厅外守着,房门打开,他们在里面说着话,她才知道柳湘月竟然受了这么大打击,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见到柳湘月的第一眼,蔚清茶观察了一下她的气色,虽然有妆容,但还是隐藏不住脸上的疲惫和憔悴。

柳湘月说的每一句话,在她耳边都不亚于一个笑话,她憋笑可真是太难了,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附和她,对她的演技来说,不亚于一次巨大的挑战。

柳湘月被五公主厌弃,被京城的人嘲笑,心情本就不好,婆母还派人监视她,她连哭都要说太软弱了,身为宗妇应该如何如何。

她倒是想当宗妇,她是么?

柳湘月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又在蔚清茶面前丢了脸,也顾不得自己的脸面,真把蔚清茶当作了诉苦的对象,把自己的苦楚一股脑倒了出来,排遣了一下心中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