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
杨静影懵怔,长这么大,骂她顽劣的有之,损她泼皮的有之,斥她乖张的有之,唯独没人说过她孟浪。
她虽非官宦世家出生,但到底也是自小识字知书,洞晓礼数的。
明月琅琅,她敛眸旋衣摆,仪态大方,面露难以置信之色,“这.....孟浪?”
论起来,他在她的下巴挑剑不是更浪些?要不是那双漆黑的眼眸太过沁寒,也太过正经,此行为举止要是放在任何一个浮浪少年身上,都会被她当场捆耳光。
言阙自知理亏,面上讪讪,“姑娘别多误会,我们殿下不太会说话,他平日里对女儿家都不是这样的。”
“那他是怎样的?”
“殿下他......”
言阙失语在喉,挠了挠头,思了半日,脑中也丝毫未有殿下和姑娘家并肩画面,待杨静影从隔厢换衣出来,他才寻得机会辩白,“殿下素来就不与女子讲话,倒是头回这般赠衣体恤。”
靛蓝僧袍在杨静影身上大了好几圈,松松垮垮,几抔蔷薇花从窗外吹来,落在她肩上,更显她媚柔无骨,孱弱伶仃。
她向上卷了好几层袖才见雪白皓腕,语气怨愤:“这是体恤?言其孟浪,赐其宽服,我看殿下就是看我不顺,您瞧这长袖长褂的,走快些都能绊倒。”
言阙不好意思笑了笑,抬眸间却益发觉得她身上禅衣眼熟,倏尔一惊,想起这是今岁春末时,殿下穿过一回,尔后天气转热,洗净后就放在寺院备用。
他暗暗纳罕,殿下不喜旁人碰他贴身之物,现下竟利用威.逼让一个陌路女子穿他的衣,实乃奇事。
言阙不由地将眼前的女子瞧看,眉如翠羽,肌似羊脂,特别是那双眼,如月坠花折在眸底,秋波中不乏灵气。
正欲套问她之前可见过殿下时,就听屏风后传来虚弱之声:“静影,来。”
杨静影辞礼,提袍绕屏走去。
言阙突然想起什么,在后好心提醒:“杨姑娘,寺中夜间不燃灯,吃过膳就早早歇下罢,莫随意走磕着了。”
杨静影回头莞尔一笑,眼如波翦,是掩不住的豆蔻春华,言阙惶觉她这一瞬竟像极了第一回打胜仗时的殿下。
塞上兵戈战,孤雁低,黄沙吹角,少年铁甲血染,一剑斩落突厥枭首,众将欢呼,他转头畅笑,长烟落日下,眼中是明明炯炯的恣意。
何曾像眼下这般眸色似冷铁,滋滋冒着寒气。
“发什么愣?”
一盏孤灯,顾方池坐翻《妙法莲华经》,抬眼剔他。
言阙回神,懊悔道,“方才忘了同姑娘说,是殿下嘱咐她夜间少外出的,该在杨姑娘面前多替殿下美言几句。”
“犯不着。”顾方池垂眼。
“殿下惯会口是心非,明明都喜欢人家姑娘.....”
“缪谈!”
顾方池扬声打断,低喝,“少用你之想来揣度孤。”
言阙洗盏煮茶,凤凰单枞苦香袅袅,他跪坐斟茶,“殿下何曾让旁的女子近身?上回太子妃在蓁居躺了一晚,殿下就跟要拆家似的,将里里外外熏烫了八回,还重新打了个床架子,今日却让杨姑娘穿您的衣.....”
他是顾方池从死人堆里找到的唯一还喘气的活人,两人被野猪追,被敌军杀,吃过腐肉维生,虽他名义上是他的主,但两人早已情同手足,也就无话不避。
“殿下当初在太子府辟出一静室,名为蓁居,地棘天荆谓之'蓁',殿下这么些年自囿于荆棘丛中,”言阙摇首笑道,“我看杨姑娘倒像是能将殿下从荆莽中解救出来的人。”
顾方池搁书呷茶,苦味在齿根泛滥,良久,他方开言,“她喜欢的是时安。”
言阙诧愕,“时安不也是殿下您么。”
顾方池沉默,他的手指在案上轻扣,寒玉般的凉沁在青灯下似更添了层霜,他都觉得自己冷透了。
他一哂,“孤是太子。”
夜已阑,他却起身往外走去,背影孑孓孤清。
言阙追上:“尚未平旦,殿下现在要去何地?”
“观音殿。”顾方池擎青灯一盏,声色无波,“总得把那盏香去点上。”
夤夜丑时,灯昏月明。
“先生,真想清楚了?”
杨静影坐于榻边,和汪忱深聊至夜半,本想劝他做她的私塾先生也不错,到时大哥、二哥若有孩儿,也需要西席授课,不如就长久呆在杨宅,未曾想先生竟打算参赴明年春闱的会试。
汪忱背靠引枕,面色惨白,但眸色却有光亮,“已想了几日了。一来被人逼到这份上了,考学也是条出路,二来你在教馆其实说得对,朝廷荒唐,乌合之众在长扇舞袖,帝权倾危,作为教书育人的先生,更不该独善其身。”
“先生大义。”杨静影敬佩,“可学生有一问,先生当年中举后,为何不一鼓作气参加第二年的春闱?”
“没钱。”
汪忱苦笑,稍有窘迫,“那年进京就将盘缠用尽,撑不到来年,只好先用所学教书,维以家用。”
最先被这些小娃娃所累,每晚回到榻上就睡下了,腾不出空备考,尔后过了几年,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安逸,莺飞花谢,暮暮朝朝。
他轻咳了几声,见她着宽绰僧袍,话锋一转,“你可是见过太子了?人可和善?”
他当时晕厥,不知当时景象。
“还和善?”
杨静影坐近,扯了扯衣袍,“先生,你都不知道,我都快被他的冷寒吓破胆了,他那双眼就像.....”
她举目顾盼,想找一物形容,却寻不着,连在屋外的石磴都比他温热,再转向汪忱,却惊了一跳,不由脱口而出,“他那双眼的廓形和先生倒是有些像。”
都是眼型稍弯,眼尾狭长,内勾外翘,神韵清秀。
“你的意思,你也怕我?”
杨静影拨神,忙摆手,“不不,太子的眼神要杀人,可先生眼神温润,我才不怕呢。”
月撒松窗,衬得她眉目俏皮,汪忱失笑。
杨静影问道,“那师母可知先生要赴考一事了?”
汪忱一愣,稍稍颔首,现在知道了。
“师母是第一个人知道的罢?”杨静影调笑道,“待先生中了进士,就迎师母入门罢?到时也请学生来观礼好不好?”
汪忱看着她,目色中闪过一晃而过的热忱,唇角微勾,很是珍重,“好,迎她入门。”
杨静影替先生喜得眉笑逐颜,二人又欢言了几句,待从先生的房中出来时,还欢悦地睡意全无。
她站在廊庑遥看,抬眼便是观音殿,许是哪个小和尚忘了熄灯,内里火烛幽幽。
莲花乘浮生,都说观音慈悲,渡苦渡难,鸡鸣之前拜之可遇难成祥,杨静影沉吟,先生已是这般苦了,她想替先生去拜一拜,愿先生和师母良缘早缔。
那簇烛照似夜色中的魑魅,引着杨静影去扑。
四下阒静,万物酣眠。
她提着灯笼,沿石阶往观音殿缓缓走去,朱红殿门在前,杨静影的脚步顿止,莹润纤手刚碰上门环之时,里面的烛火倏尔就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增加一些两人的亲密值哈哈哈,希望大家多多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