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恹恹欢意少,鼎沸的人声似扒裂骨血的孤魂从四面八方欢嚣兜来,顾方池只觉眼污耳浊,吵闹不堪。
他半耷拉着眼皮,不愿再多看,可指尖却凭空涌生她腰间的触感,与水融为一体的松松软骨,似水草般将他的骨节缠缚,愈裹愈紧。
身侧的苏筠还在喁喁,顾方池咬牙,使劲捻了捻指腹,余光扫见她鬓上有一玉簪,粉珠缀绕。
“发簪给孤。”
苏筠被他突如其来的沉声吓了一跳,“发簪?”
顾方池见其懵怔,蹙眉不耐,抬手往她的绾发上去。
他爱喝茶,犹爱凤凰单枞,拂袖而上时,苏筠就闻到了那股淡苦的清雅,随着他抬手袅袅升腾,蒸得她的面上乍红,这是三年来,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她紧拽着坐席下的软毯,双蹆不自禁地在罗裙下紧闭阖拢,眸色已动情,音更是软成了水:“殿下要做什么.....”
“别在孤面前发.浪。”
声色很平,却毫不留情,比锥刀还利,将那点旖旎刺得烟消云散,苏筠的泪瞬间覆上了眸底,鼻息酸热,哪个丈夫会对自己的妻子说这样的话。
没错,她是宰辅的女儿,她是被父亲和皇上塞到他身边的,可这就是罪过么。
她从未、从未想过背叛他啊。
她只是想靠近他一点,一点点。
他什么都知道,却连半分怜悯都不给她,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敌意和厌嫌。
或许他看的不是她,而是透过她,在看向她身后站着的宰辅和皇上,她是他们安插在他身边的一只眼,他对她的恶语相向,也是在对那些人剔肉砭骨。
但她又有何错?
她只是想爱他,也想让他爱她,仅此而已。
这是自求的苦,是她先爱上十七那年,策马扬鞭回京的少年郎,是她求着父亲要做他的太子妃,是她自己甘愿走进这囚笼。
先爱上的人注定卑微,怨不得人。
苏筠透过车窗,看到那对言笑晏晏的小两口,尤是那丈夫望向妻子的目色,似日暮微暖的余晖,眸海温涟,满是宠溺。
是她企及不到的温柔,苏筠的泪倏尔就从眼角无声滚落。
恰是顾方池收手,他没注意到她的落泪,或许,他对她的一切,都不曾在意。
他抬手不过弹指之间,极短极短,端坐之时,手中已多了两枚细小如眼的粉珠。
花灯瞭目,玉壶光转,可昏黄暖意都压不住他面上的寒霜。
苏筠不知他要做何事,但也没多问,她怕再听到洞心骇耳之语,只是侧目看他。
俄顷,她眼眨动的一瞬,还未瞧仔细,那两枚粉珠在眼前一晃,已从他手中似破竹般弹飞,直往灯铺而去。
倏尔她就见到铺前端方的男子捂腕呲痛,眉头紧拧,是可见的疼,而女子则杏眸瞪圆,指着玉兔满是不可思议。
原是一枚弹中了男子揽腰的手,迫他松开,一枚正击玉兔灯,成了它的眼,粉润玲珑,更添灵动。
苏筠惊诧。
顾方池素来性情冷淡,只要不是越其雷池,是极少像今日这般情绪外露的。
她不禁蔑笑:“殿下就这么避讳夫妻二字?我们不和睦也就罢了,连别人好都瞧不得?”
“是,瞧不得。”
难得他能顺着她说话,声线里竟添了几分恶作剧得逞后的欢跃,连素来锐利的下颌线都柔和了不少,苏筠错愕,眼眉悄回,沿他的眸光往前探望。
许是周遭欢喧,那小妻子似是还尚未注意到自己夫君的手伤,满腹心思都在那突变的兔子眼上,微微抬首,纤指小心伸触,又倏尔缩回,粉面含娇,玉肌欺霜赛雪,那一点樱桃小嘴更如雪上初绽的秀梅,微微抿着,透着股天然的烂漫无邪,瞧得人只想将她揉在怀里宠着呵着。
再是嘈杂的闹声都掩不住苏筠颤得厉害的心,顾方池藏笑的眸中根本没有他们,只有她。
她还想瞧看仔细那女子的样貌,却早已被无数双手推笑着往太子府行去,喧嚣乘风缓消。
比及人潮渐散,杨静影这才留意到汪忱面上的痛色,切切问道:“先生怎么了?”
“不知被谁狠掐了一把,”汪忱抬手,腕上有一圆点凹陷,四面乌青,“缓一晚上就好了,不碍事。”
方才太过喧闹,静影没听清他的问,他欲复说,就遭此横祸,倒像是刻意陷害似的,不偏不倚正击中他挡在她身后的手。
“倒是奇了,这兔眼睛也在我的眼皮下被人偷梁换了柱。”
杨静影避而不谈他的问,她其实听清了,但只觉母亲荒唐,恨嫁恨疯了,让先生做她一人的西席,这不就摆明要撮合她和先生么?
她听着都臊得慌。
先生本就有喜欢的人,这事定让他为难了,故借问她之意,让她去同母亲说道说道,难怪先生在问她之前,那么柔声唤她,定也觉得不好开口罢?
杨静影揭过他的问话,指着玉兔,“先生你瞧......是不是同你受伤的圆坑大小相同?”
汪忱对比,牵唇一笑,“还真是,许是哪个小儿趁着人多眼杂抓不到,就起了顽心。”
“他的准头倒是好,”杨静影笑言,“我小时拿起弹弓,不是射中先生的脚就是反弹回来,击中自己的脑袋。”
汪忱闻言莞尔。
恰是货郎和女童也一并回到了摊上,稚儿眼尖,抬首便发现了玉兔的不同,“好漂亮的珠子。”
杨静影虽物欲极浅,但自小也是锦衣珠宝流水过,自然识货,同小贩道喜:“这珠子虽小,却是极其稀有的孔克珠,取自粉红凤凰螺,十年方能出一粒,世间难寻,郎君怕是要添一笔小财了。”
货郎喜笑逐颜,芍药灯、金鱼灯往她手中相送,连声说了好些溢美之词,听得杨静影也心花怒放。
两人说了好半通的喜庆之词,汪忱也就略了问话。
圆月如璧,人间烟火翩跹。
杨静影直走到了乌衣巷头,才蓦然想起要去茶铺一事。
抬眸便是悬济堂的匾额,黑底漆金,杨静影眼波一转:“先生的手是用来握笔的,秉笔便可扫千军,哪能有伤?刚好走到这了,就进去看看罢。”
汪忱低头转腕,“没什么要紧.....”
话音甫落,就已被杨静影推了进去。中秋人少,唯有一侯生坐堂,似是经验尚浅,左右端详,眉头紧皱,一个擦伤小病竟被被他瞧出疑难杂症之态,还扣着汪忱冷敷半时辰,不得离开。
杨静影窃喜,但面上不显,佯装睡意,连连打哈欠。
“可是等乏了,去外头转转罢,”汪忱无奈看了眼那年轻大夫,后者紧盯他不放,他哑笑,转脸对静影轻语,“别走远了,过节拍花子【1】也多,就在这巷子逛逛罢。”
杨静影等得就是这句,喜笑盈腮,提花灯,捉裙衫,似镜花水月中的飞蛾,带着那点明明暗暗的火,跌撞扑向屋外的喧嚣。
可那小小茶铺许是藏得太深,倒像与世隔绝般,在这么繁闹红火的日子里,人星也只有两三点。
她没看到时安。
“呦,姑娘这个日子也来听书?”是柜台的小伙计,两撇胡子抖翘着笑。
杨静影将手提之物通通赠给了他,掩去一闪而过的失落,浅笑,“给你们送几盏花灯,贺良辰安乐。”
“姑娘有心.....不过不是只来送花灯的罢?”小伙计机灵,一眼就瞧出她的来意,“倒是不巧,你心念的那个说书先生前脚刚走,你就后脚来了。”
杨静影诧异,“他来过?”
“可不?还呆了一会,手倒是巧,将我们掌柜养了八年的金镶玉竹给砍了,一盏茶就编了只玉兔花灯,也不知要送谁,急迢迢就走了。”
明月皎皎,玉兔献瑞......传闻姑娘家在中秋佳节得玉兔花灯,就会得月神庇护,姻缘美满,鸳鸯修到傲神仙。
杨静影怅然若失,他是要送给哪个姑娘?
待走出茶铺,迈入深巷,杨静影眼前一片漆黑,陡然回神,方才应该给自己留盏灯的。
可脱了手的东西怎好开口再要回?
她咬咬唇,战战兢兢摸索到墙,哆嗦挪步,但巨大的黑暗笼罩,似四面都有骷髅孤骨呢喃,吱嘎吱嘎,杨静影没移几寸,后背已是被吓得沁出薄汗。
忽而,眼前一亮,掀眼望去是如玉的指。
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一盏玉兔花灯,声色却兜头劈来,寒得人齿根发颤:“还来这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话好酸,我都闻到啦~
【1】拍花子: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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