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楼寻?”
日影西移,瑶光阁的屋墙上倒映两道袅娜身影,珠钗缀摇,一道侧耳细听,一道两手叉腰,娓娓道来,
“也不知是谁将她的手札贴在夹道的示栏上,人来人往都瞧见上面写满了行简两字呢。先生得知后发了好大一顿火,以心术不端将她黜出书塾,还特意写了黜书,张贴在教馆门首处,这下连大街过往之人都知道了,楼府日日被路人戳脊梁,说是家风不正。”
“真是赶巧了啊,我家姑娘还没找她算账,她自己先崴了脚,”黄杏端茶前来,笑得两眼眯缝,“先生这也算为姑娘报了仇。”
杨静影不动声色呷了口茶,暗思真有这么巧么?
她放下茶盏,双手抚了抚裙:“那先生为何又会被逼得闭馆?”
“楼寻他爹气不过,在他家别院另请了个西席,是刚致仕的翰林学士,地位上就压先生一头。他还扬言,只要先生底下的学生过去,都免收束脩。”
管棉忿忿,“我们教馆都是商贾之女,本就和楼寻他爹有生意往来,自是卖他面子,这一走,就走了大半。”
“好不要脸,这一家子也不知是从山海经哪页跑出来的。”
杨静影心闷浊气,发起了愁,“先生的束脩本就收得少,也就刚和租金平过,走了这么多学生,怕是维持不到下月了。”
仗有几个钱就欺人,这世道就是如此,没钱人在如履薄冰的大方,有钱人在大大方方的小气,明明他们自己先性不端、身不正,可吃亏的却总是空有道理兜里没钱的人。
恰逢杨氏往瑶光阁的绮窗来,听到后半段,“这有甚好发愁?”
杨氏着一身海.棠红对襟褙子,里面套了件胭脂长纱裙,衬得人妍丽富贵,轻摇鹅黄纨扇,莲步跨进。
管棉起身福礼,“夫人有好法子?”
“这不就是钱的事?”杨氏拉过她一起往榻上坐,笑看静影,“你想不想在先生那继续求学?”
“母亲这是何话?”
杨静影笑嗔她,“先生有八斗之才,我自然欢喜跟随先生。”
杨氏收了扇,秀媚一笑:“那我也将先生请进我们杨宅别院,配齐奴仆,吃住都不用他愁,给他十倍束脩,你看可好?”
别院就和杨宅隔了道花墙,从角门都能穿过去,她小时经常同二哥在那里捉迷藏,共有五间屋子,住人教书都够了,这倒是好。
杨静影一喜,“一所宅子,十倍束脩,奴仆环从,阿娘要做天降的散财仙子了嚜......我现在就同先生去说。”
“瞧把你急的。”
杨氏眉笑逐颜,心下更断定她与汪忱的情意绵绵,又怕她这般不稳重,吓跑了新姑爷,端茶浅茗嘱咐,“再是欢喜也莫忘自矜自持,过两日就是中秋了,到时上门再与他说也不迟。”
这番商定,到了八月十五的下晌,汪忱就提着几瓯月团饼,几样干果蜜脯,连同一扎花到了杨宅。
何管家将他往瑶光阁引,笑说:“大少爷和二少爷前日就归家了,现在都在三姑娘院中打马吊【1】耍呢。”
沿途八窗玲珑,一步一景,还未及弧形拱门,就听到莺声婉啼,静影的糯糯娇音,“怎这般不公平?阿娘身后站着阿耶,大嫂得大哥指点,二嫂又有二哥使眼色,就我背后连个魂没有,刚恢复的月例都要输光了。”
汪忱把唇轻弯。
何管家刚要通报,他忙摇首,悄然走至她身后,替她抽出一张,声色清润:“这个。”
淡香拂袖,杨静影回头见是先生,刚露喜色,未曾想牌一落桌,三个人同时都推了牌。
杨氏笑得合不拢嘴:“四六刚好差个五筒,胡。”
大嫂乐得眉眼平展:“五六七筒顺,混一色,胡。”
二嫂性情清冷,只跟着微微抿唇,倒是二哥跳出来推了牌,颇为骄傲:“瞧我们家的,单吊五筒,对对胡,绝了。”
杨静影冲先生巴巴地眨眨眼:“......”
他出了一张牌,三个人都胡了。
众人捧腹欢悦,汪忱也忍不住轻笑着赔礼:“抱歉,帮了你倒忙。”
他将花递给她,“教馆里的桂花开了,顺道就折了几支。”
杨氏见状,眼波流转打趣道,“汪先生真是了解静影,她昨日还在说要去买个桂花头油呢,这倒是有现成的了。”
众人都是过来人,对男男女女那点意思早已咂摸透,听杨氏话锋中有深意,纷纷看向她佐证,后者频把头点,又把眼神放在两人身上打转,自是都明白了。
唯杨静影还蒙在鼓里。
她低头凑近嗅闻,更觉沁脾:“这是每日听圣贤书的桂花,做头油就糟蹋了,我得插入玉壶春瓶中,虔心供着。”
众人均心照不宣笑了笑,望向汪忱,缥碧直缀,端得是清风霁月,那双眼更是半垂把静影瞧,目色柔溺似水,含着显而易见的纵容。
此事便在杨家每个人的心中滚了一遭,才子佳人在树下一站一坐,粉黛染青衣,都甚是满意。
又玩了两圈,这几把在汪忱的指点下,倒是都让杨静影胡了去。
暮色冥冥,二哥杨言盏见天色不早,眼含笑意:“摆饭罢?今晚放会,不设宵禁,听闻还有花灯展,太子和太子妃会坐花车绕城迎月神,早早吃过饭,三妹也可去瞧看瞧看。”
“太子和太子妃有甚好看?不都同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又不是三头六臂.....”
杨静影拨动着银两,撇撇嘴,“我才刚赢钱,二哥就借口往后撤,真小气。”
“日后逢年过节,你们有得是机会赢二哥的钱,着急什么。”
此话将众人都逗乐了,杨静影正在细数赚的银两,想着得攒攒,若是时安真是戴罪之人,他们日后生活的重担,她也得挑一份,思及此等重任,自然没将二哥的话听清,只跟着把唇稍牵。
汪忱看在眼里,知是被逗趣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尖发红,他没料到大家能看出他的心意,一面为杨家人的热忱感激,一面又细细琢磨她的弯唇,那她呢?明白了几分?
清风郁郁,人间天上,望月空悬,佳人烂漫。
都是熟知的家人,晚膳也就不设男女之席,众人热热闹闹坐在一桌,杨氏吩咐上菜,逢中秋时令摆了全蟹宴,陈皮醉蟹狮子头,椒麻大闸蟹,蟹黄汤包......又差小厮去樊楼买了整只烤乳猪和几份时蔬清炒,吩咐婢女端上甜汤润喉,一顿家宴吃得热火腾腾,繁闹尽兴。
杨静影也跟着酌了一小杯花雕,待席散,粉腮被酒意烘得有些红烫。
汪忱坐其一旁垂眸,声色越发温柔:“可是醉了?要不回房休息?”
杨静影摆了摆手,“去看会花灯罢。”
她就饮了小口,倒不至于醉,她想上街去,不是去看太子,而是去看看那间小小茶铺里,她的心上人在不在。
杨静影怕他不在,更怕他在,怕他在花好璧月下,连个团圆的家人都没有,还要拥挤在小小茶铺讲书。
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十里迢迢。
杨静影满心是乌衣巷尾,但填街塞巷,人潮涌动,她寸步难行,索性真赏起灯来。
“风流百巧花灯手,这小兔子灯好可爱。”
她轻轻拨动上挂的粉紫流穂,玉兔在掌中缓转,小巧如玉的兔眼,活灵活现。
汪忱见她喜欢,掏出碎银:“老板,我要这个。”
杨静影忙推诿:“先生,我带了钱,自己来。”
汪忱低头勾唇:“我虽穷迫,但这个小钱还是能付得起的。”
杨静影闻言,也就作罢。
铺上的货郎正欲收钱,却闻稚儿哭声:“阿耶,你还说这最后一只小兔子留个我,怎说话不算话?”
从铺后传来。
杨静影踮脚一瞧,有个三四岁的女童,扎着两小鬏坐在杌凳上,也正泪眼涟涟抬头把她望。
货郎瞪眼,小儿哭得冒了好大一个鼻涕泡。
杨静影忍俊不禁:“好了好了,姐姐不抢你的了。”
又见商贩面上掠过一丝失望,就随意挑了只莲花灯把玩,皆大欢喜。
汪忱知她心善,不忍小儿落空,又不忍货郎不赚钱,只能舍了自己,见她眸色还逗留在玉兔灯上,欲问小贩家住何方,他定一只,宽几日去取,可还没问出口,就听满街喧腾:“花车来了!花车来了!”
中秋不行跪拜之礼,但百姓平日难见天子皇孙,自是纷纷凫趋雀跃把头抬,往前挤,连铺后的小儿都钻了出来,沸反盈天,好不欢闹。
唯杨静影不甚感兴趣,又进退维谷,只能侧身把玉兔灯逗,眉目稍垂,和汪忱低头说着闲话。
“母亲可同先生说了别院一事?”
汪忱一手虚挡在她的身后,防人撞到她,“说了,但未免过于丰厚,我担不起。”
杨静影婉柔一笑,“先生过谦了,以先生之才,纵是再高的束脩也担的。”
汪忱瞧她,柳眉细细,眸色盈盈,粉面似半熟的水蜜桃,清甜饱满,惹人想尝,他被沾酒的水墨香熏得微醉,低唤了声:“静影。”
“嗯?”
杨静影拨动着玉兔小耳的手稍顿,他从不曾这般唤过她,掺着几分亲昵,她莫名有些不安,不敢把头转,言笑戏谑,“先生莫不是酒醉了罢?”
花车徐徐驶来,檐下风铃琤琤,像锐不可当的号令,将这一场欢情纵乐掀至了顶端。
周遭欢闹,汪忱把头更低,“你母亲说,要我独做你一人的私塾先生,你觉得可好?”
他的手与她的衣衫隔着几寸,礼节缚他尚存理智,不敢逾越,可若从后瞅,两人更像是罗衫挨蹭,娇缠在怀。
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
花车内香猊烟袅,窗帷半启,顾方池被香薰得头疼欲裂,将窗扇全推开,目光冷望出去,万人万相,他却一眼瞧见了杨静影,纤指点玉兔花灯,俏丽垂眸,芙蓉含笑,柔柔柳腰被人搦在手下。
他的漆眸愈发滚寒,冷嗤,她倒是不嫌,是个男人都图。
苏筠窥他定神,顺他的目色寻去,见一对璧人相依,心生艳羡,不自知地更添一刺:“做对平民夫妻也挺好,琴瑟和鸣,鸿案相庄,那小两口瞧着就恩爱。”
作者有话要说:顾方池: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只是哼哼哼!
打马吊:古代麻将。
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出自苏轼《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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