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吹黄,衰蝉稀疏,却在汪忱心里汹涌狂嚷。
他将杨静影扶上车舆,拿眼睇她嫣红的唇,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倒是黄杏在一旁笑辨:“姑娘定是被河里的鱼亲了,等二少爷回来,让他钓上那尾亲了姑娘的鱼,必定鲜美至极。”
“死丫头又在这取笑我。”
杨静影捏了捏她的脸蛋,将狐疑放在心底,连同那团莫名其妙消失的水草一同藏匿。
两人在马车上闹作一团,玲玲笑声阗满空荡荡的街道,把汪忱心里的那点迷也吹散了,他不是没瞧见岸边石碑后的那抹玄袍衣角。
或许是那人救了静影。
但他却躲了起来,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身份不便暴露,二是他知礼达务,不愿败坏姑娘的名声。
无论哪种,他确实不该被人提起,被人知道,汪忱垂眸掸了掸袖,默默将那爿衣袂从眼中抹杀了去。
幰帘被夜风轻拂,吹来了官兵的嚷声。
杨静影透过帘缝往外一瞧,楼寻正在其列,神色焦急,眸色却是掩不住的得意,眼尾益发往天上吊钩,连笑都差点没兜住:“哥哥说在船上等我的,谁知一转眼就没了影,我可怜的哥哥可别被人劫了去.....”
声色凄凄,却怄得杨静影直反胃。
汪忱将她的脸色尽收眼底,待马车与那伙人相悖而驰,他斟了杯暖茶给她,声色沉沉:“跟她有关?”
这事关乎名节,没法报官,杨静影心里闷了团气,仰尽茶水,黛痕低压,也顾不得言辞的粗鄙,忿忿把前因后果一并讲与了先生听:“......她就是喜欢先生才这样陷害我,要我给她的痴傻哥哥做媳妇,真是癞.□□装青蛙,长得丑还玩得花!气煞我也......”
汪忱全程不语,却听得握紧了拳,骨节捏得发白,眉宇凝重。
“说出来就好多了,” 杨府门首,杨静影跳下了马车,一吐心中浊气,“先生,我想在家中休养半月,待我平复如故,我定要狠狠惩戒她。”
汪忱从愤怒中抽神,欲问她打算如何惩戒,就见杨氏从府门出来,一看到杨静影湿淋淋,大惊失色:“这是做了什么孽?”
她还在家中等着盘问静影线团一事,却左等右等都不来,正欲派人去寻,就听小厮通报到了门口,说是一同回来的还有先生,她这才急惶惶出来,唯恐是孩子私通被发现,黜了学籍。
汪忱下车见礼:“夫人万福。”
见周遭仆妇众多,撇去她被人算计不讲,只说是在教馆门口的永定河边不甚崴脚落水。
此话由先生一讲,自然十分让人信服,杨静影感激地冲他使了个眼神,弯眼清妍,汪忱几不可察地把唇轻提。
杨氏一听不是那档有失风化之事被察,心稍安,抱着小女双臂上下打量,心疼不已:“怎这般不小心,可有哪刮伤蹭伤。”
见其无大碍,转脸又对汪忱说道,“小女太淘,先生平日里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千万别留情。”
汪忱垂袖,笑了笑:“静影天真烂漫,心无城府,平日里凡事都做得很好,可见夫人用心。”
夸自家孩子自然是欣喜的,杨氏障扇也笑,“先生就是有学识,头回听人把没心没肺说得这么好听。”
敛眸间,却瞧见了汪忱的腰间环了个青蓝络子。
她心中惊骇,笑意一凛,细细将那青蓝瞅,虽说这线团在哪都能买到,可针法做工如此之粗糙的,恐是只有静影了。
又想起小女所说门第不算太好之词,益发觉得对上了。
杨氏这才暗暗探看起汪忱来,眸光陡然添了几分检阅女婿的严苛。
白袍虽洁净,但可瞧出洗了多次,缠髻也不似眼下时兴的镶边发带,只用一黑粗布简单裹之,不过却更显斯文儒雅,文人雅士的风骨淋漓尽展,长相更是挑不出错的,那双温润的眼让人一瞅,再是冷的心都要开了春,芝兰玉树,一言一行中也可见礼。
才一瞬,杨氏已从眼前的人忖度到他身后的家族,父母早亡,也无兄弟,静影嫁过去自然就没有妯娌婆媳之矛盾,目色的苛细也逐渐变得软和。
除了穷窘些,简直再完美不过。
见其就要辞礼拜别,杨氏忙邀道:“先生莫急,再过半月就是中秋了,届时景哥儿和盏哥儿也都归家,先生到时一同过来吃个月团饼罢。”
中秋素来是家人团圆之日,汪忱还算不得他们的家人,没道理来跟着过节,推脱拒之。
却听杨静影在一旁劝言:“先生就来我家罢,你一个人过节多没意思,阿耶到时会从桃花树下取出珍藏二十年的花雕,香得十里都能闻见,保准先生一尝,此生都忘不了。”
暖风扑朔,汪忱看着她的笑颜,甜得淌进心里,想到半月难见她,不忍再拒,拱手作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昏月西移,窥向毗邻皇宫外的太子府,竹梢疏处,横两三抔月影。
顾方池仰面背倚浴桶,两手随意搭着,紧实的胸膛上添了几道新伤,勾在旧痕上,被水一泡,胫骨惨烈,可他却全无在意,清寒目光透过松窗,定垂在簌簌作响的箭竹上。
他有些愤己没杀了她,竟惹得她到处闲说!
还在旁人面前瞎说他偷亲她,实乃罪无可恕,此心当万诛。
那爿月影似化作了袅娜青烟,随风悠荡,顾方池索性拿面巾蒙上了脸,不去看她。
须臾,帕下却溢出一声轻笑,喉结微滚,荡着细微的水珠慢迢迢往下落,就像他的心思,难得留出了一分风月往水中沉。
倏闻风扯衣衫之声,轻微窸窣,好似不忍惊动这方静谧。
“谁在外面?”
他丢开帕子,摒弃了那点柔软,着一身松垮禅衣迈步出了居室。
“殿下,是我。”苏筠在门口退后几步轻声应着。
她是这太子府名义上的女主人,里里外外的人都尊称她太子妃,饶是没这个名头,她也是宰辅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做人如画,不出半分差池,可成婚三年,她却不被允许进他的寝居。
应当说不仅仅是她,这太子府中除了他的亲信言阙,没人被允许进他的居室,她曾授父亲之意,安插两个心腹在这院中洒扫,可第二日就被乱棍打死了。
她明白了,哪怕她是太子妃,这府里也有她进不了的地方。
当然,在他眼中,他们对他也称不上多好,太子府日夜都有禁卫暗探监视,顾方池无论走至哪,每日行程都会呈至内阁,她父亲的手中。
特别是每月初一、十五,朝中休沐,暗卫更是里外三层,逼得他只能在这“蓁居”呆上一整日,画地为牢。
他们想让他做个傀儡太子,日后做个傀儡皇帝,可苏筠知道,他不会的。
出生便没了母亲,九岁就被丢入万人坑任凭死活,十五岁斩杀匈奴首领名震天下,无人知道他这六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尔后羌胡缕缕进犯边境,直逼京中,皇帝允诺,哪位皇子敢长缨挂帅,得胜者得东宫。
那一场战役最先不见得有多难,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听得储君之位,纷纷先后领军出征,却不幸均命丧沙场,留下军马寥寥,无人再敢领命。
可十六的他白马长.枪却挺身而出,带领余下三千将士击败五万敌军,将枭首挂于城墙七天七夜,举国狂欢。
这样的男儿怎会甘心任他们摆布?
只是那些人哄他进京,赐他储君之位后,转脸就收他军权,困他于太子府,将她塞了进来,想以此给他铐上枷锁。
可他们都错了,这道婚约对顾方池来说,无足轻重,她根本锁不住他。
他没有心,没有心的人不会爱人,也做不了傀儡,因为他什么都可弃,什么都不怕。
“何事?”
苏筠回神:“今日是父亲生辰,殿下纵是做做样子,也该走个过场,怎能刚开席就没了影。”
顾方池闲坐木阶,语气却有迫人之势:“你是替宰辅来教训孤的?”
“臣妾不敢,”苏筠垂首,一身得体的品蓝对襟褂子随风轻摆,言词间不见被震慑,依然云淡风轻地同他说着话,“只是新婚当晚,我与殿下约法三章,祭祀生辰,彼此都得好好应付,就当是为了太子府的颜面。”
“颜面?”
顾方池轻哂,“孤一出了宰辅家,身后就跟了二十多个暗卫,慎刑司拷讯重犯也不过前后八名精锐,你们还真看得起孤。”
苏筠垂眸,见他衣衫松垮,却不曾有半分风流轻浮,反倒显天生反骨,揉碎明月清风,是这偏爱献媚的世间空缺的果敢。
她微微一笑,柳眉轻扫入鬓,“殿下不是将那些人都杀了么?”
她没泄出半分慌乱,只是脚步不敢往前进一分,“殿下三年来不曾动手,今日在外做了何事竟要到杀死所有暗卫的程度?”
顾方池指节在木阶上轻扣,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可眸色却幽沉沁冷:“孤生性暴戾,太子妃不是早见识过?”
苏筠闻言浑身一颤,这三年来,她不是没想过讨好他,做对实实在在的夫妻,她想她委身进几步,将锦衣堆砌的矜贵与羞怯都秉了去,他总会看她几眼吧?
她趁他议事晚归之前,赤身钻进了“蓁居”,这也是唯一一回她躺在有他气息的被衾里,充满着似暖阳般蓬松的铮铮铁骨。
可他还未走近,还未将她的玲珑妩媚瞧看,就将放她进来的小厮奴从都打死了。
浓重的血腥味从院外漫进,染透了被,铁骨似生了锈,砸得她肌骨发寒。
他去前院的书斋住了一晚,她躺在他的居室呆了一夜,满目是血腥味的绝望。
第二日她也曾梨花带泪地跪在他面前,渴求乞怜,可他却厌嫌挪膝,语气冷厉,“若再有下一次,你就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那天他没有杀她,她却把自己杀死了。
后来听闻他将“蓁居”里外蒸熏七八回,被褥寝具全部换了新,苏筠彻底寒心。
她的确是早见识过他的暴戾。
但眼下被他一提,那些好不容易重振旗鼓的自尊又委顿衰退,他身后薄灯清照,映灼她也曾有过以色侍人的龌龊欲念,苏筠乏累,揭过此事退至院门。
“十六要去无染寺礼佛,殿下还记得此事罢?”
顾方池淡声应了,眸光不曾在她身上停驻半分。
苏筠看他一身铿锵清澄,心又发了恨,她恨他为何连一眼都不给她,他是困兽,她又何尝不是?
心里的不甘喧嚷,她避开刺骨剜肉的光,走至竹下阴翳。
顾方池不解她为何去而复返,冷声问:“还有事?”
苏筠咬破唇:“殿下知道我为何每月都要去无染寺礼佛么?”
他默着,等她继续说。
寒月沁血,苏筠肩头微颤,衣料里的骨头也在跟着竹叶簌簌嘶鸣,眸色却斩钉般剔他:“因为我养了个小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女配就是太子妃,男主没碰过女配,本文主角配角均智商在线,女主被带着成长。看他们斗吧,谢谢大家的收藏留言,每一条我都有看,非常喜欢~感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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