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霁月昏,若说那河是黑洞洞的嘴,水草便是河里的齿,游走捆绕,搅杀人骨于无形,月下给河鬼献祭。
而杨静影就是被水草缠上了。
她以前都是跟着二哥游,障碍早被清理干净,哪遇到过这样的境况?
那水草漫过来时,她倒不慌,缓缓柔柔绕了过去,可未曾想,这水草成团成片,她避了几许,欲抻头往上吸气时,脚不由往下一垂,就被水草寻空裹住了。
她心下一凛,奋力摆脱,狠劲往下踢开,可周围的水却涌得益发猛,脚底形成了个小涡流,愈来愈多的水草在涡流里打转将她攀缠,就像有人在不断扯她下沉、下沉。
咽喉被灌进了水,她忍不住呛咳,却引来更多的水漫倾,明明是被水溺,肺腑却有灼烧之感,疼得炸裂。
那些水草从四面八方叫嚣而来,巨大的撕毁在杨静影体内拉扯。
她想她这回要完了。
这念头在杨静影素来乐观的十六年里从不曾动过,完这个字太过绝望,就像一路颠沛游离不过是南柯一梦,她不甘心。
可一用力,益发将她往下拽,仿若从水中涌生出了无数双手,不论她甘不甘心,都狠着牙把她往黄泉路上拖扯。
她曾在茶楼听书说每个人都有三魂,天魂归天,地魂归地府,人魂在墓地游荡,但溺水而亡的人却被水扑灭了三魂,上不达天,下不落地,阴差不领,变成孤苦无依的水鬼,想要投胎,唯有找到新的替身,方能三魂归位。
杨静影苦笑,她不知会成为哪双手的替身。
愈来愈头晕目眩,她索性就松了力随它往下降,倒还舒坦些,但仅存的意识想到说书先生,不免就又往时安上想。
瞧瞧人家讲的书,她临死前还能想起,但他讲的战国策,她可是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杨静影不禁勾唇,可他的声音,她却已是浃髓沦肌,稍稍一思,心就往上荡漾,但身体却不断往下溺。
在浑然失去知觉的刹那,她感到身心蓦然轻松,那双双手不知被谁砍了去,她更松弛地往后跌落,三千青丝撩浮,彻底没了神志。
顾方池忙着解她脚上绞缠的水草,却未料这头刚松绑,那头她的身子陡地发沉,压得他一起往下陷。
他本是借着水的柔力,虚浮浮地拉着她,但这么一来,不得不将她的纤臂绕过自己的后颈,兜揽过她的腰肢,本是救人,他还不曾多想,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可当柔软贴上之时,他却差点泄了气。
她就像水中的一缕青烟,柔绵的没着没落,可顾方池行军打仗的筋骨,何曾捧过这么纤婉的魂?
于他而言,置于她腰间的手该张开还是蜷着都成了问题。
他的剑眉稍凝,面对掌心的柔,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束手无措,咬牙托着她的腰往水面上带,可他也知离岸还有段不远不近的路,若只是继续游,她的气怕是愈来愈少,恐是及岸也难以救回。
唯有渡气,尚有一线生机。
顾方池的眼悬在她的唇上,又觉得自己该杀了她,杀了他这难得的失态与踟蹰。
他捏过她的下颌,只要轻轻一用力,她就是今晚给河鬼的祭礼。
他杀过太多的人,敌军的枭首,狐媚的暗探,伪装的贼寇.....形形色色,杀人于他,手起刀落,连气血都有了本能,在他倏起杀人之念就在身体里乱窜欢嚣。
可须臾之后,波心荡,暝草参差舞,非烟非雾深处,他扶过她的腰,扣着她的后颈,将自己的唇当成祭礼献给了她。
月沉半垒,冷夜无声。
他体内的气血也都消了音,化作了水,凌乱地醉卧。
这是平生头回,在他起了杀心后,放过的人。
他想他好不容易要救一个人,总不至于要拖具尸体上岸,这是顾方池对自己的说辞,他得说服自己的气血,说服自己的心。
可说服也其实意味着妥协,妥协她之后的每一次出现,都倒映着你曾经的失格。
顾方池的确妥协了,一踏上那片似云朵般的唇上妥协了,玉软花柔,豆蔻年华的姑娘不该陨在这横生水草的河中。
柔吻起落。
杨静影只觉喉中有股清冽之气灌进,把眼前混沌的云雾拨开,试图将她拉进挣扎的人世,她忍不住呛咳,那气断然离了去,顷刻似有一个猛浪将她拍在岸上。
她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喘气,倏闻黄杏在不远处哭喊:“姑娘,姑娘,你在哪里呀?”
杨静影试图睁开湿漉漉的眼,可水雾洇漫,只打开了半缝,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玄黑背影走得狠绝。
待黄杏举着灯笼找到她时,那人早已没了踪迹,似鬼魅消失在夜色里。
“姑娘,可算找到你了,”黄杏忙给她披上薄氅,涕泗横流。
杨静影被搀着起身,头脑渐渐清明,心下一紧,身形踉跄:“你可有报官?”
“放心,没有。”
沉声从黄杏身侧传来,原来是汪忱也一同来了,扶了她一把,将她身上氅衣系紧,蹲下身,肩骨平展道,“这里离车马还远,我背你。”
杨静影确实体力不济,连起身都是难事,且素来将先生当自家兄长,也无甚可矜持,可她想起了他的手伤,又推诿道:“我还是自己走两步罢,免得弄先生一身水。”
汪忱回身睃她一眼:“你再耽搁不行家去,你母亲那边恐怕就要报官了。”
他最知她的软肋,杨静影不由分说趴伏上了他的背,转脸问黄杏:“怎么突然聪明了?知道先来寻我。”
“还不是先生懂姑娘?”
黄杏将灯笼往高举了举,让汪忱能看到脚下路,“我到了教馆,发现船只不见,忙着要报官,正好遇见要出门的先生,他一听就让我先别报官,有损姑娘名声,且说依姑娘的机灵劲,恐怕会跳船,让我们沿河找找。”
她抹了一把泪:“幸而听了先生的话,果然将姑娘找见了。”
往前行了一段,水声渐歇,被人遗弃的面具也跟着荡远,无人发现。
汪忱开口,寻了个话锋:“我方才忘了问,你素来机警,怎会上贼船?”
他的手掌托于她的膝弯,仿若端着一稀世瑰宝,十足稳当,隔着衣衫的肌肤相亲让他渐渐突破礼仪教条,止不住地想听她多说话。
她一说话,香甜的热气就往他的耳里钻,心上缠。
杨静影知黄杏并未与先生详说时安一事,也就三言两语概之:“借了说书先生点钱,他说今日还,我以为那船上是他,就去了。”
汪忱的脚步顿了顿:“是那个新来的说书先生?”
“正是他,”杨静影眼波粼粼,稍稍诧异,“先生果然记性好,学生随口说的都能记这么清楚,难怪上课都不用携书,典谟训诰张口就来。”
汪忱失笑,他哪是记性好?只不过将她的话都记得罢了。
这一想就想到了她黛眉粉靥去听书,话中也添了只有自知的醋意:“人长得可俊俏?”
杨静影笑答:“他戴着一面具呢,看不清。”
汪忱松了心,唇角轻牵,说笑道:“有了点小钱就外借,惹了这一大祸,看来等回去,得同你母亲说道说道了。”
杨静影一怔,忙将他的脖颈勾住:“别别别,先生求你了,我也就这么零星半点的,连糖人都快吃不起,可别再去告我状了。”
热扑扑的气在他脸上、颈上、耳后扇着,汪忱的心都被扇化了。他想回头望望,她那张红艳艳的小嘴如何的令人迷醉。
可又在庆幸,幸而没见着,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咬上一口。
他的语气在这两厢推拉中也变得轻柔:“我瞧你像是被浪卷上岸的,可是呛到了水?还难受么?”
杨静影经他一提,又想到了方才的影,怕是幻觉,喁喁低语:“倒不难受......”
她抿唇,湿湿润润,似被谁留了印迹,呼出的气息也似掺了几许清冽寒霜,语气便多了三分狐疑不定:“就觉得有人偷亲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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