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中秋(二)

这就是他所说的法子么?

日暮游船,绕河闻箫鼓,对月话杯薄酒,玉人笑倚诉衷肠。

杨静影痴痴地想,这倒是不会令母亲得知,捂脸羞笑,忙理衣襟问黄杏:“看看我这面色可寡淡了些?衣裳是不是素了点?要不还是上车重新绾个发罢?”

说着就要往车幰内钻,被黄杏一把拦住,宽慰笑说:“这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姑娘更标致的可人了,穿什么都衬得衣衫鲜亮,眼下红晕霞飞,更赛九天仙子。姑娘且安心去,我和车夫在这等着你。”

听她一言,杨静影心下镇定不少,捏了捏她的脸蛋,笑嗔:“就你会说。”

她走下马凳,又怕母亲在家等她,转脸吩咐道:“你们先行家去同母亲打个招呼,就说樊楼新来了个厨子,棉棉请我去尝尝鲜,稍晚些归家。”

黄杏言是,喜眉笑眼瞅她,杨静影知她笑中的戏谑,一壁拿眼敲捶,一壁又急不可耐地往画舫走去。

船头载着黄橙橙的落日,她莲步轻迈,走下河阶踏上船,一步一挪,踩碎了满地的余晖。

还没站稳,舟楫摇荡,船疾速往河下游飘,晃晃摆摆,杨静影的心也被摇得七上八下,她抬手掀帘,嘴角的笑意还翘在那未平,却见到来人时转瞬僵住。

坐着的人不是时安。

她心下惊骇,忙放下帘往外跑,还没来得及呼出声,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嘴往船厢里拖,杨静影使力挣扎,却抵不住男子的蛮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马车扎进薄暮里,逐渐化成了一个小圆点远去。

而在小圆点里端坐的黄杏正喜滋滋地替自家姑娘高兴,今年总算可以给主子办笄礼了。

她暗自盘算手中银两,想着给主子打一支分金留心簪作礼,却突觉马车一顿,她身形踉跄,等坐稳时,对面已坐着个热乎乎的人,狰狞面具上的獠牙驱邪撵鬼,突降在眼前把黄杏吓个不轻,呆愣在座。

“这银两给你家主子,”顾方池往桌几上丢下一钱囊,冷音涔涔,“顺便再替我告诫她一句,强求无益,别再缠我。”

言讫就要起身走,黄杏醒神,颤音唤住他:“时.....时公子不是在那船上?”

顾方池蹙眉:“何船?”

黄杏暗道不妙,忙叫马车掉头,掐头去尾拣重要的讲:“......小姐以为那船上的是你,这定是有人要害她......”

泪簌簌滚下,可眼还是不敢抬:“求求公子想想办法吧.....小姐是为了你上了那贼船....”

“你家主子蠢,与我何干?”

一言劈来,戳心堵肺得狠,直让人喘不上气。

黄杏不禁缩了缩肩,又想到他刚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马车,定是武力高深,又跪下求他:“公子去河上救救我家姑娘吧,求求...求求你....”

顾方池冷目拂袖,音色透着寒心的无情:“我从不救人,只会杀人,你求错人了。”

话音甫落,就没了踪影,唯剩抖颤的黄杏仰天痛吧哭,天爷嚜,小姐这是喜欢上了什么冷血呀。

嘚嘚马蹄急慌慌往教馆赶,那厢的画舫却早已晃得老远。

“你做不做?”

这话从杨静影被挟持进船厢已问了不下五次,她弹了弹小指里虚无的灰,无奈抬眼回了五次:“我真不擅长。”

那着月白衣袍的大汉拔座而起,将几个线团子往她跟前一推,语气发稚:“骗人,我妹妹说了,你最会做结打络子讨人欢喜。”

妹妹?

杨静影抬眼,仔细一瞧,此人的眉眼和楼寻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微微往上吊,看人时总有在睥睨众生之感,只不过此人有些圆乎,人高马大,那吊眼倒成了葫芦眼,缺了威慑。

杨静影也摸清楚了来龙去脉,楼寻定因昨日她送先生络子气不过,便让她哥哥诱她上船打络子,实乃幼稚至极,不过相与几言不难看出,她这哥哥痴傻,心智不过十岁。

“那你妹妹还说什么了?”

杨静影朝天抛着线团,气定神闲,毕竟她已十六,虽武力上不及他,但智力碾压一个十岁稚儿总还是轻而易举的,“你同我讲讲她说的话,我明日送你十二生肖的泥塑金身如何?”

“你人倒是好,但那金身泥塑我早有了。”

楼寻哥哥听她要送他礼,毫无防备,眼皮一垂就全交代了,“我现在早过了玩泥巴的年纪,我想要媳妇,我妹妹说等你打够十个络子,我就有媳妇了。”

“媳妇跟打络子有何关系?”

杨静影不解,停罢手间玩意,一双眼透过竹帘看向窗外的水波,暗自琢磨。

“莫问了,你快打罢,”楼寻哥哥只顾催促,口诞直流,“我妹妹说帮我寻到了一貌美媳妇,只要你打够了,她就来了,要不是我不会勾线,我都想帮你。”

冷风从窗缝钻了进来,杨静影被激得打颤,瞬间明白了楼寻打得是什么主意,十个络子不得打到天亮?

与外男呆上一宿,女儿家的名节就别想要了,届时只能被迫嫁给眼前这个痴愣呆儿!

她面色陡然一硬,端腰起身往外走去,果然不出所料,船已不知游到了何地界,艄公也早没了去向,水波烟寥中唯此独船轻晃,楼寻就是想坏她名声。

她还当她只是作小恶,杨静影冷笑,却不想同窗八年,存的竟是这般歹心。

天色沌沌,夜已是要漫了上来,零零散散的涟漪也泛了黑,像染墨的池。

她也漫想开,若是楼寻再歹毒些,报官说自家的傻哥哥丢了,到时定是兵马出动,不等天亮,他们就会被找到。这贼船又是她自己上的,她纵是全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

眼下得赶紧和此人分开才是!

见楼寻哥哥追了出来,又要蛮横擒她进厢,杨静影忙推诿,心生一计:“你知道那十个络子是要送给谁么?”

楼寻哥哥垂手看她,思了一顿:“我不知。”

“傻。”

杨静影拿眼剔他,“讨人欢喜之物,自然是要拿去送给你媳妇。”

楼寻哥哥急了:“那还不快去做?”

抓她手腕就要往里扯,杨静影呼痛,额间冒汗,使力镇定:“既是送人,自然还是你去做更有心意。”

“可我脑子笨,不会这玩意。”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可腕间之力一松,将杨静影猛地摔在了地上,真是莽夫!

她轻嘶,顾不上痛爬起,继续诓他:“不会还为她去做,才叫心意嘞。就按你想的去打,打成什么样,她都保准欢心满意!”

“真的?”

楼寻哥哥两眼发亮,认同赞道,“你说得很是有道理,就像我妹妹虽不大会做冰酥山,但我一病,她就做给我吃,格外甜到心里。”

杨静影笑着点头,心中却有几分伤感,风寒最忌贪凉,他妹妹这是摆明要他加重病情。

可她又不免庆幸,还好他傻,否则今日恐是难脱身。

她推他快去,莫耽误工夫,又嘱咐一句:“小媳妇定不喜你和别的小姑娘游船,所以在任何人面前都别提我,知道没?”

楼寻哥哥掀帘,转脸望她:“可我妹妹说娶媳妇是大事,要格外郑重,她到时会带着官府的人来检验,不就都知道你了?”

果然!

杨静影恨得牙痒,她摆手道:“只要你咬牙不说,我自有办法消失,呆会有任何动静,你都别理会,知道了?”

楼寻哥哥颔首,他满心在线团上,也就不再顾她,刚坐定,就听到噗通一声,他手指顿了顿没理会,继续埋头缠线去了。

入夜的河水发着寒,沁凉往杨静影的四肢百骸钻,连骨头缝里都要长出冰花来。

她打颤适应了会,幸而从小淘,不似寻常闺阁女子不会凫水,她跟着二哥下河抓鱼摸螺惯了,水性不算差。

只是不知这是何处,她得尽快游至河边归家去。

顺流而游,杨静影时而鱼跃,时而下沉,在月下像条人鱼般遨游,光洒肩畔,似披了层金箔,她柔软的腰肢轻摆,淡金色的鱼尾如梦似幻,搅得这河水分外旖艳。

岸上的顾方池静静地看了会。

她活得很恣意,和他截然不同。

他能想起她昨晚迫他写欠条时,眸光中泛动的猾黠,那是他从未在旁人中见过的灵动,是能让人在这荆棘丛生的世间喘息的灵动。

他来也不是想救她,只是想让她将欠条销毁了,他不喜欠债,也不喜别人亏他,一分一毫他都会讨要回来。

譬如二十年前那笔去母留子的债。

河水湛蓝,攀与仙肩并,顾方池抱臂垂看,剑眉压着星目,他索性掀袍随意坐下。

今日是首揆宰辅七十寿诞,他现在本该出现在锦绣席上,觥筹交错,纵是推却,也应当在太子府处理公函至二更天,而不是在这看她碾月成花,盈盈把水戏。

欠条是唯一的解释,他如是想。

俄顷,见她久不上岸,顾方池缓缓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起身遥望,已过了三弹指,她还未冒头。

他又等了一息,顾盼四处,河水不起波澜,似一张广袤莽莽的嘴,浪舌一滚,无声呑骨噬肉,连呼声都抹了去。

顾方池心中一沉,丢下面具靠河走去,在半爿月色下露出俊俏五官,赛冰霜般冷峻出尘,骨劲举朗,剑眉底下镶着对岁暮天寒的眼,薄唇轻掀,稍显燥意地嘟囔:“麻烦。”

却一头猛扎进刺骨河水里,毫不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他说,于我何干。

他说,我从不救人。

他说,麻烦。

嗯,都是他说的,救人的也是他,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