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图他什么呢?
他眼下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着粗绵布履的说书先生,光是面上的狰狞面具就能将胆小女子吓跑,无钱无权,连相貌都瞧不见,她图他什么。
这一点点猎奇随夜魅滋生,新月挂钩,灯影彤彤,他在面具下将她暗暗打量。
他们之中隔着孟医,其见杨静影举着笔,懂了几分,接过来往顾方池这里递送,笑捋长须:“老夫做个保山,公子请。”
顾方池被架在这了,就着心中那寸好奇,顺理成章把狼毫接过,腕压指移,似逼利剑之锋芒,不收半分神威。
杨静影不由暗叹:“这字写得竟这般好。”
她家是经营笔墨生意的,也从小见过许多格律神纵的字帖,但无一有比眼前的更大气超逸,甚连先生的都要逊色几分。
边上的孟医倒是会看眼色,笑言附和:“这笔法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公子年纪轻轻就写得一手好字,不知是在哪里高就?”
杨静影喜笑逐颜,默默在袖下冲他扬起大拇指。
顾方池搁笔,作揖淡回:“不过混混日子罢了,谈不上高就。”
口风是那样紧,打了个太极,丝毫未泄半点,但好在他至少留下了名,杨静影端举欠条,眼波含着真切的笑意,“时安。”
她是那样藏不住的欣喜:“原来你叫时安。岁稔又时安,春来恣歌吟,这名取得真好,令尊定十分疼惜你吧?”
顾方池眸色微动,哪有这么好的愿景,疼惜更是无稽之谈。恰恰相反,没人期待他的出生,去母留子,他生她死,这是母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两个字,被他用来做了表字,惟愿他能时时平安。
可被人每唤一次,都在警醒他头顶悬着好几把刀呢,所以自小到大这两字在他耳中,向来都是冷冰冰的。
但眼下被她檀口软绵绵一绕,没由来的萦绕了些亲热。
“我是四友堂杨家女儿杨静影。”
她起笔洋洋写上了自己的名,展于他的跟前,还用手点了点,好让他看清些,目色得意,“现在是时安的债主了。”
顾方池剔她一眼,抬腿往外走:“明日就不是了。”
杨静影眼下被这名热乎乎的滚着,自觉与他近了好几丈,不在意他这丁点的不解风情,妥善将欠条收好,又想起什么,忙追到他眼前,仰着粉面:“时安,明日你别差人把钱送到杨府了,我怕被母亲知晓......”
这话听在耳中过于暗昧,怕被知晓什么?他们又并非男女私通。
顾方池稍稍屏息,垂眸看她:“你心思先别脏。”
直戳肺心的冷言,却没叫杨静影的心意有半分冷却,她噙笑解释:“是因这钱乃家父私藏,若被家母知晓,恐怕家父的日子会难过了。”
鹅黄裙衫袅袅轻摆,她睐目窥他,打趣道,“莫不是时安的心思先脏了,想到旁处了罢?”
凑近,那纤颈上的红痕一览无余,是方才的勒痕,被赛雪的肌衬得更显狞恶,顾方池没再同她多争辩,俯身在她耳侧丢下一句:“只要杨姑娘守口如瓶,我自有办法不让令堂得知。”
低低沉沉,如潮起潮落,她已经完全忽略了他言辞下的冷意与傲气,一声杨姑娘将杨静影拍得心跳乱颤。
她本就被他的声色牵得没了魂,这当下他的话中又与她有了干系,还透着点不为人知的隐秘,浪又成了火,那点暗度陈仓的星火噼里啪啦将她燃没,等她回过神问他要用何法时,人早已没了踪影。
翌日,晴光晃洒,雀鸟唧唧,杨静影和杨氏一同用着早膳。
杨氏瞟她一眼:“今日怎么不妆扮了?昨日那样梳妆多好看。”
杨静影喝了两口清粥,眼波嗔她,似有埋怨:“昨日和棉棉去街上闲逛,自是不能丢杨家的脸。可若是天天描妆画眉,那些胭脂水粉不肖两日便要见底了,我还是卸了这份心,省着点用罢。”
“天爷呦,这说得我跟后娘似的。”
杨氏抚鬓,胭脂淡染,端庄中掺着几分媚韵,抬眼觑她,“你也不想想我为何禁你月例。都二八的人了还不为自己亲事着急,逛街有空,相看人家就没了闲。”
话锋都转到这儿了,杨氏也就顺势多说了几句:“这及笄礼都拖了一年,还没个相许的人家,说出去我都臊得慌……比及到了二十,若还难嫁,按照律法,就得由官府出面将你婚配,那才叫身不由己。”
女子十五便可行及笄礼,行过之后即可议亲,若是笄礼之后的几年都未许嫁,那整个家族都要被人耻笑的,所以通常大家都在笄礼前先相看好人家,不然就是像杨静影这般,把笄礼往后拖一拖。
她拿帕擦嘴:“那不是都不合心意嘛.....若是遇上合心的,不由阿娘说,不由官府定,我自己就会收拾箱笼嫁过去。”
杨氏被她的稚语逗乐,又觉自家小女太过单纯,难免嘴上提点:“哪有正正刚好长在心头上的人呐,这心意本就是处出来的,他让一寸,你退几厘,两人才能刚柔并济。”
“那就有人恰逢长在心尖上呢?”杨静影抚裙,不动声色地探问,“若是有一人门第不算太好,宅营恐也寥寥,可他就是得我欢喜,阿娘当如何?”
杨氏稍诧,这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实在太好拿捏,她没点破,笑说道:“阿娘在你眼中就是个势利眼啊?虽说帮你排了几家都是京中商贾大户,但那无非是想让你过去衣食无忧,日子过得顺遂些罢了。若真是你欢喜的人门第卑微,但待你好,肯上进,那你父兄自会帮衬。”
杨静影喜形于色:“阿娘当真这般想?”
杨氏见她满脸春色,心下已有了几分确定,笑着颔首:“不过阿影你得记得娘一句话,满则溢,盈则亏。纵是再得你欢喜,也不可上赶对他好,否则你就是在自种荆棘,给他刺你伤你的机会。”
杨静影若有所思地起身,走至门槛,倚着花雕门栏问道:“阿娘对阿耶也是如此防备?”
“傻孩子,这怎叫防备?”
杨氏斜挑眉梢,抬手给她瞧新得的细玉镯子,在光下莹润通透,“这叫拿捏,你还小不懂,男人都有贱根,受不得太好。”
杨静影不由翻了个眼皮,难怪她前几日找到私钱时,父亲让她少拿点,他还得留着买一贵重之物,这个被母亲狠狠拿捏住的男人,她心里轻啧,柳腰一转,往教馆去了。
杨氏见她走远,笑脸骤失,忙叫来瑶光阁的乔妈妈问话:“姑娘这几日有无反常?”
“回夫人,姑娘就昨晚在榻上辗转到深夜,”乔妈妈沉吟,“旁的倒与往常一样。”
杨氏倒了蛊茶润喉,心中暗暗思量,这小妮子不知看上哪个穷酸小郎了,她方才不好细探,怕静影脾气一上,反倒日后什么都不说了,她只能旁敲侧击地点一点。
“你再好好想想,”杨氏在房中绞着手绢踱步,咬唇急道,“我女儿我清楚,她为人同她阿耶一样无半分心机,藏不住事。你将她这半月来的吃穿拿度都一并说与我听听。”
绮窗外的金乌高悬,乔妈妈把一桩桩小事揉碎了、拆分了讲,直讲得圆日偏西,舌上冒了烟,才被杨氏抓到要处。
她忙从榻上起了身,给乔妈妈递上水,眉宇陡然凛冽起来:“青蓝线团?”
乔妈妈一口饮尽,喉间逢了甘露,刚得几分爽快,正想松气,就被杨氏携着一同往瑶光阁走去,“走,去看看那几个线团还在不在。”
可哪还会有?线团子早成了结绕结的络子,挂在汪忱的腰间。
管棉拿眼往杨静影处睇,说着闲话:“先生平日里最整衣冠,今日怎佩了个不伦不类的络子?定是卖他的人见他面善,挑剩下的诓他呢。”
“那是我打的。”
日薄崦嵫,彤云向晚,出教馆的夹道上,杨静影举着欠条在夕阳下看,残辉一簇穿透纸背打在“时安”两字,直射她的心上,不知是因暖阳还是因这两字,胸口也被烘得暖暖。
她转脸挂笑,“我还想给孟医打一个呢,他帮了我好大一个忙。”
管棉与她并排走,把唇轻弯,梨涡稍浮:“还是别了,你这泣鬼神的针线,我们家孟伯可消受不起。”
又见杨静影在光下如芍药绚烂,以前她也觉得阿影美,可那种美是父母赐予的,与生俱来的皮相,但今日,她觉得阿影的美又有所不同,从骨子里蔓生攀长,带了些浑然天成的媚艳,让人挪不开眼。
管棉不由好奇,“喜欢一个人真那般好?瞧你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
杨静影痴痴笑出了声,将欠条叠拢收好,一面倒着走,一面反问她:“棉棉,当你大汗淋漓时喝上一口凉涔涔的雪泡紫苏饮,腹空时咬上一口五味杏酪鹅是何感觉?”
“感谢天爷。”
管棉咽了咽喉,眼神放光,“竟有这般好……”
杨静影好笑,柔眼瞧她,又不似在瞧她,而是越过她的肩头,触及槐树上的叶,见其散着同样的青,眼神益发地软。语气袅袅幽腾,“他站在那里时,我便是这样的感觉。”
管棉听不透,走了两步追上她:“可紫苏饮一月才喝两回,也太不过瘾了些。”
这话说得泄气,杨静影也耷拉下眼,踢着脚下凹凸的石,“是啊,这月十五还是中秋,也不知他来不来讲书……若是能知道他家在何处,我便能去偷偷瞧瞧他了。”
“这有何难?”管棉同她一道往外走,眼波一转,“我姐夫在户部当值,虽只是个文书小官,但查勘户籍应当不难,恰好这两日我姐回娘家小住,我同她说道说道。”
云雀归巢叽喳,杨静影的心也蓦地一抖,想着母亲说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拿捏,按理她不该这样上赶子,可脚步已顿住,心里话一股脑全冒了出来:“好办么?别叫姐姐为难了。”
管棉牵握住她的手:“且看着吧,在中秋前定将你的事办妥了。”
言讫就飞奔出了门首。
杨静影望她的车马隐没在巷口拐角,心下感激,又将欠条拿出来窥看,抚着那两字,笑他日暮西山,怎还不来还她钱,可别日后等她上门去要债。
反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上门去也正当,她想得益发大胆,面色浮红,耳尖发烫,忙将欠条收起,正欲踩马凳上车,却见一垂髫小儿冲她跑来:“姐姐,那边有人找你。”
杨静影的目光顺着小儿的手指寻去,定在永定河的一处画舫上。
那船窗垂落竹帘,映着泓泓粼波,细风一过,帘起澜动,有抹月白衣袂从窗后溜出来,轻轻拂着,却把她的心晃得天旋地转,狂跳乱颤。
这就是他所说的法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多多收藏,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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