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暑伏(四)

槐叶被风卷着,掀黏在湿漉漉的纱窗上,也来窃窥这一室的缱绻。

杨静影刚想点头,却转念思及平日先生所讲,忙摆手:“还是罢了罢了,女子尚未定亲之前不好被私议,这传出去会有损姑娘的清誉,等先生和师母许下婚约,届时我再仔细瞧瞧。”

将那点靡靡旎色都摆散了去。

汪忱哑然,她倒是会拣着他的话听。又见她抬眸,目露好奇:“那先生是因何喜欢上准师母的?”

因何喜欢?

这问题他在每个浮沉的暗夜里都会沉思,为什么他如此守礼之人会破了规诫,会喜欢上自己教育成人的学生?自责、自惩、自罚,可梦中一见了她,眼弯唇笑,那些三纲五常就衰敝消歇,他不管不顾地顺着她柔软的唇、纤白的颈一路吻下,任由汹涌的燥火焚落一个个不清醒的夜。

因何喜欢?许是因她清澈的眼,许是因她勾人的唇,也或许什么都不是,只要是她,他都喜欢。

可这怎么去说?这又怎么能说出口?

虹销雨霁,残照静立。

室内幽幽馥馥散着她的水墨香,似一卷徐徐翻开的纸扉,绕着汪忱的心神,他甘愿寸寸凋零,下意识地说了句:“香。”

“香?”

杨静影一愣,心下顿时轻快不少,先生会因香味爱上一个人,那她因声音喜欢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也可谓正常。

她扬唇勾笑,不免揶揄,“看来师母定是香香甜甜的。”

汪忱没回话,欹靠在官帽椅上,将香甜两字在心里咀嚼了一番,半低着眼把她瞧着,玉润粉柔,勾着人想咬上一口。

倏闻管棉在前厅哭喊:“阿影阿影,你在哪里呀?先生不会把你打死了吧?我去我家药铺请了最好的大夫过来,呜呜,你在哪里?”

杨静影陡地噗嗤笑出声,捉裙起身,撩起斑竹帘,唤道:“棉棉,我在花厅这儿,你让大夫过来给先生瞧瞧。”

待诊毕,已是日影西沉,杨静影方从教馆里转出来。

馆外围绕着永定河,岸上杨柳依依,晚风清凉,管棉从河摊边买了两个芝麻核桃糍糕,一个递给静影,一个塞进自己的口中,含糊说道:“方才听你在屋内鬼哭狼嚎,可真真吓坏我了,谁曾想,竟是先生替你受的罚。”

杨静影用竹签挑起一块,咬下一口糍糕,糯叽叽,颊齿生香:“他说不是替我,是他自己要受罚,因他坏了心中的礼法。”

管棉囫囵咽下,暗暗咋舌:“先生的规矩可真多,连心里的都要管,这日后谁做了他夫人,不得整日要被训诫困了手脚?”

“我看未必。”

杨静影讲了花厅的那一遭,先生对未来师母十分宠溺纵容,听得管棉惊愕连连,长相不错,字写不差,这描述怎如此熟悉?

她还来不及多思,又听闻先生拿出了压箱底的私钱,不由笑侃:“阿影出息了啊,敢用先生的钱养别的男人。”

杨静影埋头吃着糍糕,差点噎呛,虽然她的确是用先生的钱去听那人的评书,但这话听上去总觉不妥,她这就算养上了?

“别瞎说,”她笑嗔,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态,“人家未必要我养。”

管棉晙她一眼,见她难得面红如桃瓣,用手肘怼她,打趣道:“不得了,那男人就这般好?一声就让你栽了一生?”

一声入耳,一生倾倒。

此时的静影还不知管棉的话日后真能一语成谶,眼下跟着调侃,“若是有人天天用这声唤我入睡,呼我起床,栽了我也乐意。”

两人逗闹作一团,莺声啼啼,好不欢快。

转弯即巷口的沉香铺,都是从域外进口的香,闻其芬馥,杨静影心念一转,饶是像先生那般困囿于书屋之人都挡不住香诱,许是世间男子少有能抵身有奇香的女子罢。

她拉起管棉往铺内走,扬眉喜笑,“走,为我择一支好香,栽之前得先把他迷晕了。”

最好是那种一闻即倾醉的香,多汁酸甜,稍靠近就能溢埋进骨头里,酥了化了,让人辗转放不了手,乱了尘心。

八月朔,芙蓉浓开,狂蝉嘶鸣,比及金乌偏西之际,杨静影每隔一息总要去瞧一瞧屋角的刻漏,时不时整衣敛容,桃腮携笑。

汪忱暗暗抬眼,心下讶然,逢年过节也不曾见她这般郑重过,着一身鹅黄色百迭裙,蜜合色对襟短褂子,轻绾云髻,插鸢尾白玉簪,缀珍珠粉耳珰,薄施粉黛,更显霞姿月韵。

散学钟声还未敲,就瞧她已是侧坐,案上的书册早已归拢整齐,一副蓄势待发之状。

“回去温《君雅》,明日抽背,”汪忱不动声色绕到杨静影的桌边,足尖抵着她的绣鞋,意有所指,“听明白了?”

众人应是,杨静影莫名有些心虚,将纤腿往回收了收,一同应允。

“今日先讲到这,散学罢。”

话音刚落,欢声骤起,笑语纷纷。

杨静影也忙不迭起身往外探看,倏听先生关怀:“手可好些了?”

“已全好了。”杨静影乖巧作答,可见同砚都已鱼贯而出,管棉在院中冲她着急招手,那双眼不可避免地显出几分焦炙。

汪忱往后退了两步,她身上那抹水墨香却追寻而来,似还添入了另一种甜香,温温柔柔的鸢尾,令人沉迷。

他轻撩眼皮,心里涌了几许不爽利的苦涩,探问道,“今日还要去相看人家?”

“非也。”杨静影拂裙,笑得粲目,“去听书。”

汪忱面上不显,心里却嫉妒地酸得冒泡,怎听个书要如此妆扮?故作澹然道:“我待会无事,可要陪你去?”

“先生难得清闲,还是好好养伤罢,学生已约了管棉同去了。”

杨静影作礼辞别,一抹鹅黄扎进黄昏袅袅飘去。

余晖折进汪忱眼里,已是熄了大半的光,这份悬在半空的欢喜,他本就没有奢望能等到回应,可有时又希求她能早早许下人家,给他一个绝望的痛快。

他沉默地把一个个座椅归置,任由安静汩汩沸腾,将他完全融没。

却不想杨静影去而复返,扶在门侧喘气,冲他摆手:“方才差点忘了。”

粉面似芙蕖初绽,汪忱心里的那点酸楚瞬间被彻底浇灭,随她走出了屋外,残照杳杳,碧草槐树下,见她拿出了个青蓝络子递过来。

“给先生配衣用。”杨静影匀平气,眼眉欣笑,“先生替我受罚,又借钱于我,学生没什么好相送的,这两日打了个络子,还望先生莫嫌。”

汪忱稍呆了呆,一颗心咚咚乱跳,手背上的伤倏尔发起了烫,似要提醒他清心戒律,警记师德,可那络子上的流苏随风轻曳,连同她身上的香气都涌了过来,搀着水墨的甜香太过致命,将他连日来好不容易垒砌的禅心都拂了去。

却激起了他肺腑间的心猿意马,且有燎原之势,神迷意夺。

他的喉结轻滚,接过捧在手心细看:“手还不算太笨,比我想得要巧。”

络子上氲了层夕阳的辉光,虽疏密乱勾,针法似迷阵,但汪忱却是越看越欢喜,匿不住地笑:“钱去吃茶可还够用?我再给你取两贯来。”

杨静影忙拦下:“先生打趣我了,学生又不是天天上茶楼,那说书先生不过每月初一、十五才来,也花不了多大钱。”

她从香荷里取出银两塞给他,作揖笑:“我在阿耶的幞头帽里发现了私钱,他分予我了些做封口费,学生负债清清,总算有点小钱傍身了。”

薄施粉黛,却似月宫美娥,多了几分俏媚,汪忱也把唇轻弯,跟着作揖回:“那要同你道喜了,小财奴。”

话说出口,他才惊觉心思漏了几分,这语气太过宠溺,太过纵容。

好在杨静影心思不在这上处,未察异样,瞅了眼天色,怕是要晚了,又谢了几句就匆匆往教馆外跑去,在门口左右一瞅,却没看到管棉,心下稍急,抬眼就瞧见她正领着黄杏在街边铺上买乳糖酥雪。

杨静影轻笑,忙招呼她过来:“管府的糕点师傅是扬州特意请过来的,还满足不了你?”

管棉吐吐舌头:“今天穿了一双总想去饮铺的鞋,由不得我。”

一同进了车幰内,她就迫不及待打开食筪,“这家酥雪入口即化,我知你最爱牛乳,在你那碗里多添了些,快尝尝。”

窗帷轻晃,杨静影拿小匙别取,果真沁入心脾,她笑道:“我看你啊,分明就借同我一起去茶铺之由,出来偷吃。”

管棉憨笑,没否认,梨涡甜美,埋脸进碗里:“对了,方才我见楼寻拿着药瓶进了教馆,但没一会就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你和她又在先生面前呛起来了?”

杨静影纳罕:“我和先生说了几句话,没瞧见她呢。”

“这就奇了,她一人唱什么大戏。”

管棉抬头,唇边浮着一圈雪泡,像从雪堆里钻出头的小鼹鼠,可爱至极。

杨静影好笑,从袖中掏出干净帕子给她擦嘴,马车行至大半才兴过味来,那楼寻摔门而出,许是看到了她赠络子给先生,误会了。

还来不及思算,马车已停驻在乌衣巷尾。

只闻茶铺内传出的低醇之声,让她顷刻抛却了旁事。那声线似熏笼上的暖火,将她烘着热着,又仿若早春溪涧,流曳进血髓里,让情愫生根发芽,杨静影没骨气的一阵脸红。

“这是灌了迷魂汤的嗓子吧?”

管棉惊诧,瞧她神魂颠倒,戏谑道,“这么干净的声嗓定长了张俊脸,待我前去赏赏。”

言讫就见她掀了幰帘,杨静影暗道不妙,忘了同她说那人还带着傀儡面具,忙跟着下了车。

然才至门口,就见管棉缩肩缩背往她身后躲,颤着音:“阿影我怕......要不还是上车听罢?”

“那面具是假的,你闭着眼,光听不看就不怕了。”

杨静影牵她执拗往里进,依然只有三两个细民在撑眼皮听,空座比比皆是,她选了离台最近的两个太师椅,抚裙坐下。

听了半晌,管棉的心缓缓放进肚里,可眼依然不敢睁开,眉头轻攒,茫然若怅,“这迷魂汤在茶楼讲.....战国策?”

“是啊,我也没想到.....”

杨静影含笑看着台上人,嘴角勾笑,“倒是特别。”

见其一身鸦青圆领袍,腰间只缀一白玉佩,身躯凛凛站在高台之上,虽面具挡了五官,可依然能瞧得出下颌线条利落,似险峻的悬崖,能将人高高摔毁。

可杨静影却浑然不怕,只觉他每一寸都沉潜着男人独有的阳刚之气,明晃又直白地吸引着她。

管棉听得迷糊昏沉,连连打哈欠:“他在茶楼讲这等高深之书,何人愿来听?怕是讲一辈子,这里也坐不满.....”

“我愿听。”

杨静影仔细把他凝着,越看越欢喜,“眼下就这么几口人在听,也不见他有急躁之色,还能如此淡定从容,想是平日里办事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待东兔西乌,昼伏相交,台上也已要拜辞。

杨静影倏尔跼蹐不安,嗫喏低语:“棉棉,你说我要不要主动去问问他是哪家公子呀?”

半晌不听回话,她转脸,才察友人哈喇子直流,早已酣眠睡香。

眼见那抹鸦青下了台,杨静影忙吩咐身侧黄杏:“将棉棉送回管府歇息,我随后就来。”

言讫就踅裙往角门而去。

待迈过门槛,不闻动静,她心下怪讶,明明才瞧见他前脚而来,怎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纱笼幽悬,杨静影又推了推门,探着娥首,往前大胆地迈了几步,突觉门后有异动,乍惊,不待她转身,已被一人臂膀扣住了喉,两人身形悬殊,他一用力,她整个人往后跌撞进了他的怀里。

杨静影敛眸瞧见了鸦青衣袂,心下狂跳。

“从你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

幽沉渺渺,声色离她是那样近,轻扫在她的耳廓边,杨静影的耳尖烫得灼人,简直要溺亡在这片声海里。

可他臂弯的力量又让她尚留一丝清醒,若是一见钟情怎会锁她的喉?

杨静影忍不住轻咳:“公子先松松.....”

却不想他愈发用力,轻哼:“松手?你还想使何花招?”

杨静影不明,但没法问出口,被他揽紧死困,她面色已憋得涨红。

鸢尾香气在两人之间魅惑勾缠。

顾方池屏气凝神,尽力不去嗅她身上的甜香,可脖颈已避不可免地犯痒,若是杨静影能回头,定能瞧见他的颈侧起了红疹。

他一闻鸢尾花香就会长鬼饭疙瘩【1】,此等私密若非在他身边蛰伏五年以上恐难探到。

顾方池目光冷硬,略松手留她说话余地,沉音续问:“说,谁家细作。”

杨静影骤然得空,猛咳喘了几声,泛了泪花,目色泱泱,缓缓懵怔:“……哈?”

作者有话要说:......熏香需谨慎。

细作:暗探,间谍。

鬼饭疙瘩:过敏。

古代是没有过敏一词的,《千金要方》里称为“廯”,“痕渗”、“鬼饭疙瘩”、“游风”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