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衮衮,雨点叩敲,打在青瓦上撞出泠泠之声,杨静影半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眸底好似被大雨润湿,不自禁地泛起了潮。
十下手板......她还是怕的,从小爬树摸鱼淘上天,先生也未曾打过她。
虽楼寻之前也屡屡找她茬,但先生说塾训只归于课上规矩,不拘于课下如何,也就不了了之。谁曾想这两月她盯着杨静影愈发紧了,这才拿捏到了她的错处。
她这手虽针线粗鄙,厨艺不湛,但尚有几个字自小得先生手把手教,还能入得了眼,这一打,不知还能不能握笔。
杨静影想到这,觉得自己真是冒了傻气,刚刚怎么能伸出右手呢?
可眼下这么多双眼瞧着,她若蓦然换成左手,岂不是在众人面前露了怯?
杨静影暗里叹惋,但面上不显,将手心倔强地展着,“先生罚吧。”
汪忱眉眼轻抬,见她丹唇蒙了层白,却犟得不讨饶。他敛眸,晏然自若地攥握住她的纤指,比梦中的更绵柔,他苦笑于自己的下作,竟是以这种方式牵到了她的手,心底的绞伐感更甚。
扬尺高举,却见周侧那一双双眼瞪得炯亮,汪忱掩下心绪,淡声训道:“非礼勿视,君子不可围其周侧观他人受训,都散了。”
楼寻不服气:“可.....”
“你也想留下来一同受罚?”汪忱高声打断,冷眼看她。
众人讪讪,顷刻作鸟兽散离了去,但皆没走远,借避雨之便,背身倚墙在檐下听动静。
狂风乍起,雨帘斜飞。
旋即屋内一闷声落下,滚着杨静影惨痛嘶声,皮骨贴着血肉迸出清脆的敲击,众人也跟着皱眉惊跳——
“都说先生偏心,我看这不都一样?该受罚也得受罚,先生哪会留情。”
一声惨过一声,毫无停歇,众人不忍再听,大半撑伞奔往雨里散去了。
“明明打在我手上,你叫得倒是欢。”
汪忱停尺低语,不见失态。
杨静影这才缓缓睁开眼,知觉尚跟着慢慢清醒,惊愕手心无任何痛楚,又自愧于刚刚那般惨鸣不免太过丢人,一窘迫,目光偏倚,就瞧见了先生手背上已是皮开肉绽。
涌出来的血和外边没完没了的雨一般,直往地上闯。
她震惊大骇,脑中慌乱,另一手颤着欲去接血水,却听屋外楼寻的声音传来:“先生,我们在外数着,还差两手板呢。”
管棉在外辩驳了几句,但争不过楼寻那些人的几张嘴,叫嚣声愈加张狂。
杨静影恨得牙痒,抬眸却见先生扬尺欲下,她抿紧唇迅速将自己的手覆上,尺来不及收,携着厉风滚狠打落。
实实在在的痛感,杨静影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和着雨声更觉撕心裂肺,她从小到大,还未曾遭过这样的疼。
汪忱怔了一下,忙将她的手护在双掌之中,不知怎么呵护才好,小心地吹着揉着捧着,语气却颇为恼怒:“屋外再敢多嘴不走,一同进来受罚。”
话音刚落,院中脚步混着啪嗒啪嗒的雨水,慌里慌张往门首去了。
杨静影的眼泪不受控从眼角淌下,就跟外头的霖雨顺着青瓦檐沟滴落似的,流入她抖颤的唇中。
汪忱将她带到后院花厅,剜了勺药膏轻敷,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暗沉,“这么怕疼,冲上来作甚?”
动作是轻了又轻,缓了又缓。
“先生不是说我该罚,怎么都打在自己那去了?”
药膏清凉,杨静影不那么疼了,抽噎道,“还打得这么狠。”
汪忱拿了块雪白帕子替她擦泪,没有回话,可心里却卑劣地涌升了一丝苦涩的欢喜,她那最后一下是为他受的。
风从窗缝漏进,卷了杨静影的裙面往他腿上飘,就同那点欢喜一样,似浮萍在他心里荡着,他垂着眼,仔细上药,直至将心中的贪念给抹匀了,化为幽幽药香,才松了手。
却不想杨静影吸吸鼻子,反手替他上药,担忧道:“先生不会留疤吧?”
那双柔柔素手将汪忱托着,明明似绵软轻飘的云,却狠狠得拽紧了他的心,戒尺之痛眼下是真真切切进了肺腑,五内疼裂,她不该、不该对他太好。
就刚刚那么一丝关心已是恰到好处,过多,他怕守不住禁地的心魔。他是她的老师,是她哥哥的好友,见她长大,育她成人,于情于理,都不能逾矩。
心中念她,梦中有她已是罪莫大焉。
可他没收回手,垂眸看她,眼罩薄烟,任由她的小手搽着药,他清醒地知道,这是在纵容自己沦陷。
虽他也知,她对他的知疼着热,皆因她对师长这一身份的敬重。
但他就想可耻地受着这份且疼且灼的温柔。
杨静影卷起他的素白云袖,看着那快要见骨的皮肉,眼眶又红了一圈:“先生怎还要替我受罚......”
“不是替你。”
汪忱缓声开口,“是我做错了事,该罚。”
杨静影不解:“先生是学生识得的人中最知礼守礼的,怎会做错事?”
她手上不停,青葱玉指,粉甲纤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柔地抹着,杨府是做墨的,她身上也自携一股淡淡的水墨雅香,绊着汪忱的七魂六魄。
他的呼吸也不由得放轻,眉宇是自矜的克制,这就是错处,只有他一人知道的错处。
“知礼还守不住心,”他望着她拿纱布仔细替他缠裹,目光沉寂,“也当罚。”
杨静影半翦着眼,将纱布一绕,牵牵唇:“先生对自己未免也太苛刻了,坏了心中的规矩就得大打自己一顿,也太不爱惜身体了。”
包扎还算妥当,她抬起端看了几眼放下心来,拨裙起身时,书袋往前一兜,哗啦啦落了满地。
那个罪魁祸首的纸团再次滚到了汪忱的脚边。
杨静影拾好书,听到先生发问:“你要钱作甚?”
“去茶馆听书。”
她隐去内情不讲,清清丽丽的眸子似含了水光,透澈十分,“最近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得热闹,我也想去瞧瞧。”
汪忱轻轻唔了声,他不爱往热闹上扎,平日里皆守在教馆里看书喝茶,偶有几次出门,也是杨静影拖拽着他硬去,他在旁陪同逛了几回,她先失了兴致,嫌他走路太慢,总抢不到首排。不过他倒是知道了她的喜好——爱听书,若说书人声色悦心,不论讲何话本,她都能在茶馆听一下午。
美其名曰,这是在给双耳清窍疗愈。
“课上不见你这般积极,”汪忱笑说,语气冒着不自知的酸泡,可转身就从箱笼里拿出一贯钱递给她,“可是够?”
杨静影一诧,本欲推辞,但离初一没剩几日,自己也还没个法子,便大方收了钱,舔脸笑道:“多谢先生解围,这算学生借的,兄长中秋就回了,届时定按息归还。”
羽睫上还颤着细碎的泪珠子,要落不落的,似春风拂槛露浓缀缀,一笑若初升朝霞,分外生动。
汪忱喉间发痒,斟了杯茶全数灌进咽喉里,只为去抵那一点痒。
暴雨滂沱,绮窗挂坠雨珠,迤媚婉行,爬到了杨静影的心上,她手中有银便有了底气,再有五日就可听到那道敲金戛玉之声,一念至此,掩不住的雀跃,转脸问汪忱:“先生可有倾慕的姑娘?”
汪忱与她对望,静了半晌,偏过了头,“有。”
“有?!”
这事新鲜了,先生二十有三,父母早亡,逢年过节也不见他出门拜访,休沐日也在书塾里温书,不曾见他和哪家姑娘来往。
杨静影来了兴致,重坐于杌凳上,把腿乖巧地叠并在裙里,歪着脑袋去捞他的眼,“师母可也是凤阳人士?”
先生是从凤阳为赶考而来的京畿,中举之后就留京开办了书塾,杨静影理所当然地认为师母必是先生从小相识之人。
“不是。”
汪忱也坐下,许是那一声师母挑起了他心里的刺,也许是她眸中的兴味过浓,激起了他的顽心,瞳仁似蒙了层雾,俯看着她,“京畿人士。”
雨势消减了些,起了烟波,笼着杨静影的遐思,她托腮笑吟:“那就是先生来京之后认识的,能得先生的慧眼,想必那姑娘定是才情过人,温淑良善,心灵手巧,尽态极妍。”
汪忱睇她一眼,不由失笑:“长得倒是不错,良善倒也不假,字虽写得不差,但要论才情还差些火候,手也不算巧,温淑就更算了。”
眉如墨画,他抿唇笑时,自带书卷浸深的温和清澈,惊才飘逸。
“先生定是很喜欢她罢?”
杨静影支颐看他的笑颜,“看似在说那姑娘的不是,但先生的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满含宠溺。”
她也跟着高兴,不禁笑出了声:“是哪家姑娘呀,能得先生如此钟慕,学生也要去偷偷瞧看瞧看。”
雨已转缓,最急的那场已然过去,眼下是柔柔地落,更给昏沉的小室氤了层似梦如幻的眷恋。
汪忱陷在一片旖旎里,骨头难得发懒:“真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也是我的心头好哈哈哈哈哈哈,下章男主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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