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幻竹想不到这符术才刚上手,一天之内就甩出去两张空间符。
时霁前几日扰她清梦,踩她月季,今日还跟着看戏,她本来想小小地捉弄他一下。
如今跌坐在自己绘制的符阵空间里,她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两人所处的地方,是一块广袤空旷的草地,中心长着棵四五人都抱不住的大榕树,榕树的须子垂下,落到许幻竹的肩上。
她有些嫌弃地往外走了半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几步,撞到时霁的身上。
他伸手扶住她,拨开落在两人中间的树须,眉尾微挑,带上些兴师问罪的意味,“师尊,您方才不是说这是一张废符?”
明知故问。显然是想坑你没坑成啊!
还被他一把带进坑里,许幻竹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要维持形象,于是试图耐心解释并暗示:“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这其实就是个空间阵,一会儿地上会冒出些小怪物来,你顺着这条路打出去,打到出口,就能出去了。”
正如许幻竹所言,不一会儿,草地上接二连三地窜出一些半人形的枯藤怪,吐着木须,往两人的方向移动。
许幻竹见状后退半步,拍了拍时霁的肩膀,示意他快上。
他只垂眸瞥了瞥落在肩头的手,像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时霁慢悠悠开口:“它们好像不会到树下来。”
小怪物们的确是绕着榕树左右地晃荡。
就是不敢进来。
许幻竹不置可否,“你早些打出去,我们不是能早些出去嘛。”
起初她设这空间阵也不过是想要他在里头打上半夜的怪物,磨磨性子。
她以为按照时霁的性格,应该二话不说就杀出去了。
这样一来等他破了符阵,她便也能跟着出去了。
不过他这样站着不动算怎么回事?
时霁问:“那这符阵什么时候会消散?”
“明日。”
许幻竹话音刚落,只见他撩了衣袍直接靠坐在了树下,气定神闲道:“既然明日就消散了,那不如在这等一等,省的浪费力气。”
无视许幻竹疑惑不解的目光,时霁放松了肩背,慢悠悠靠到背后的树干上。
余晖落在他肩头眉梢,镀上一层好看的颜色,他此时看上去暖融融的眸子望过来,笑道:“师尊不是教导弟子,要注意‘劳逸结合’吗?”
真有你的。
活学活用哈。
“呵呵”,许幻竹有些气结,伸手打了一把榕树的须子,径自往前靠在树根的另一边,闭上双眼不愿再与他说话。
那须子被她扬起老高,又迅速落下,晃晃荡荡。
两人都缩在树下没出去,那一群土木怪找不到攻击对象,左右晃荡了一会又渐渐隐在了地里。
后来夕阳余光翻转着褪去,夜幕爬上穹顶,大树的枝桠如伞盖一样撑开,漏下一地银白色的月光。
夜风送着寒气吹过来,许幻竹打了个寒颤。
时霁往后瞧了一眼,只看见半片裙角从树根下漏出来,风卷着那裙角上上下下,那裙角的主人好似烦得很,又往里站了站。
再往上,还瞧见许幻竹的一边瘦削的肩,靠在树干上,发着微不可闻的轻颤。
这般瞧着,他这师尊还有几分孩子心性。
居然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脑子里闪过这个认知的时候,时霁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被这寒气浸傻了。
他摇摇头,起身在周边捡了几根树枝,堆在一旁生了个火堆。又撕扯下一片衣角,铺在旁边的土地上,朝着树后喊道:“夜里凉,我生了火,师尊过来坐着吧。”
确实挺冷的。
台阶递过来,差不多就该下去了。
许幻竹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慢悠悠绕过来坐下。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她伸手在火面上烤了烤,身体渐渐回暖。
许幻竹望向一边添着柴的时霁,终于问出了心底疑惑已久的那个问题:“时霁,你来山鹤门,只是为了报恩?或者说,十年前时家的事,你都放下了?”
两人中间的距离不过隔着一掌,时霁闻言转头看向她,视线相交间,暗流涌动。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凛然冷冽的肃气,十个八个火堆都暖不起来的那种。
以前在凌虚宗被称为“冰山美人”的许幻竹也不甘示弱,直直迎上他沉肃的视线。
火堆里的火舌吞吐飞舞着,似是在为目前尴尬的沉寂的气氛造势。
“小心。”一块极大的炭火星子突然蹦出来,看这轨迹似乎是要崩到许幻竹脸上。
她彼时尚还沉浸在那场对峙之中,在等着时霁的说辞,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僵着身子直直地往后仰。
这会儿耳边突然响起时霁的声音,接着被人一把拉过。
许幻竹感受到自己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的同时,视线一黑,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罩在脸上。
‘啪嗒’,什么东西弹了上来。
那一瞬,总感觉还有什么比那火堆发出的哔剥声更大的声音,极有节律地一下下拍在耳边。
她一时忘了动作。
直到火堆里又拨拉一下炸开一道轻响,许幻竹才拉开时霁的手坐起,只见白如冷玉的手背上烙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烫痕。
这要是崩她脸上,那还得了。
许幻竹这时又觉得,时霁有时候虽总惹她不快,但紧急的时刻,他还算是有几分良心。
想到这里,她从袖子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装着膏药的小玉瓶来。
和山鹤门其他的东西一样,瓶子底端印着一个‘柳’字。
怀里倏然一空,时霁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背,“师尊,不必麻烦了,反正出去之后也会恢复原样。”
再说了,这伤口在他眼里简直算不上是伤口。
空间阵中的一切,在符阵消散后都会复原,包括时霁被烫伤的手。
这一点,许幻竹在第一堂课上,与他们讲过。
他觉得这般没有结果的事,做来也没什么意义。
许幻竹拧药瓶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认真道:“伤口会复原,可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啊。既然有减轻疼痛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
他本可以回她自己怕麻烦、懒得折腾,又或是干脆让许幻竹给他把药上了,直接将这事揭过去。
可这一刻,面对她这样诚挚的发问,他突然也想认认真真回她。
他将手收回,月光从指缝中漏下,修长的几根手指缓缓收紧,他说:“只有疼痛的时候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说的什么胡话”,许幻竹‘啪’地将药瓶子搁在地上,拉过时霁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你摸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声隔着胸膛,隔着时霁的手,传到许幻竹手上。
一声一声,稳健有力,许幻竹伴着那心脏跳动的节律开口,“只有心跳才能证明你还活着,疼痛不能。”
起了一阵风。
一树的叶子婆娑刮擦,像浪潮一样。
心跳声,他好像感受到了。
又不止是那心跳,还有许幻竹覆在手上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气,她开口的一字一句……
“还上药吗?”
他点点头。
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而这一时半刻的温暖,好像也是真实的。
许幻竹这才松开他,从瓶子里沾了一点药膏出来,“我从前也和你一样,受了伤,吃了苦就死命忍着。只要没有痛得发出声来,没有叫人看出端倪,我就还是那个‘冰山美人’。
不过现在看来,修者的一世,也不见得有多长,更应当活得真实些,不能委屈了自己。”
她将手指上的膏药点在时霁的伤口上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轻笑。
许幻竹有些莫名:“你在笑什么?”
她分明很认真地在与他传授一些人生的道理,他居然觉得好笑?
朽木不可雕。
时霁替她接过药瓶子,一双眼罕见地带上几分揶揄,“我只是没听过,有谁自称自己是美人的。”
“哼”,许幻竹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开始比划起来,“你当年年纪小,没听过你师尊的事迹。那会啊,追你师尊我的人,都能从这儿排到那儿。”
时霁眼中的笑意更盛了,映着碎月光的眼睛柔和清亮,“可我听说师尊当年人缘差得很,好像没什么人愿意同您亲近。”
许幻竹闻言面色一凛,用力地抹开那膏药,咬牙切齿:“你自己涂吧!”
说罢十分嫌弃地将指尖最后一点药擦在他衣袖上,转到一边去不再搭理他。
时霁空着的那只手正捏着那药瓶子在手中来回翻转,药瓶子落回掌心,他突然开口:“师尊去过留仙坡吗?”
“去过。”许幻竹捡起边上的一根枯枝,戳了戳火堆,火舌上扬,面上一暖。
留仙坡也不是什么荒山野迹,没去过才奇怪吧。
“我从前在留仙坡遇见过一个人”,时霁盯着手背上的伤口,药涂上去,清清凉凉的。
“嗯。”许幻竹扒拉着柴火,敷衍地回应。
时霁的视线从手背上移开,落到许幻竹的后颈上。她往前拨弄着枯枝时,耳间的一对白玉坠子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像乱颤的枝头,叫人想伸手按住。
他控制住自己想伸手的动作,双眼微微眯起,“那人同我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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