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不是旁人,正是先太子的一双儿女。
因是龙凤呈祥,又是太子妃所生之故,这兄妹二人自生下来便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圣上与先皇后跟前颇为受宠不说,出门在外也总是不同于寻常皇室子弟,溜须拍马曲意奉承之辈不知凡几。
可惜,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噩耗不仅留下了太多难以抚慰的伤痛,也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戚瑶光知道,这个侄子正心心念念想要完全继承他父王的一切,想要成为皇太孙,乃至日后的江山之主。
为此,这三年以来他也没少折腾,竟是四处拉拢起当初他父王的拥趸跟一众叔叔们打起了擂台。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兄妹突然跑来找她,究竟为何?
当真为了贺她乔迁之喜不成?
戚瑶光看一眼面前的小姑娘,淡淡说道:“今儿不赶巧,本宫这里有娇客,不便见恒王,只将昭华带进来罢。”
“是。”嬷嬷应声退下。
林黛玉却显得有些不安起来,犹豫道:“不如臣女先行离去?或是去旁处等一等也无妨。”
“不必,你安心坐着就是。”
神色和语气仍显得有些冷淡,不复先前的热络。
林黛玉心下一顿,似隐隐意识到什么,便索性就恭敬不如从命,安心留了下来。
足足过了一炷香还不止的时间,嬷嬷才领着一个少女上了湖心亭。
“多日不见,姑姑真真是愈发明艳照人了。”
“见过昭华郡主。”
“行了,都坐下说话吧。”戚瑶光浅笑道。
二人依言坐下,各居一边。
“不知这位是?”
“这是已故巡盐御史林大人家的千金。”戚瑶光简短介绍一句,压根儿不曾提一句荣国府。
“原是林姑娘。”戚颐萱笑盈盈地点点头,很快便收回目光,转而四处欣赏起风景来,忍不住赞叹,“不愧是耗时六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建造出来的,姑姑这府邸当真是举世无双的存在,仙人住的琼楼玉宇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彼时,林黛玉也借着看风景之便,目光有意无意从她身上划过。
少女比她更年长些,身量也更纤长婀娜,隐约已经有了些玲珑曲线,俨然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精致姣好的面容与朝阳公主有三分相似,似火骄阳般明艳张扬的气质更像了五分,乍一看着实应了“侄女肖姑”那句老话。
林黛玉心中觉得有点惊奇,又感觉怪有趣的,忍不住就小心翼翼来回多看了二人几眼。
可瞧着瞧着,却觉出一丝违和怪异来。
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眉,又很快敛去异色,佯装无事般自顾自地欣赏美景。
殊不知,戚瑶光早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了。
看着小姑娘那一副偷偷摸摸不敢告人的小模样,她的嘴角就开始疯狂上扬,压都压不住。
冷不丁一转头,刚好就看见她眼底的一片柔和宠溺,戚颐萱当即就愣了愣。
目光再次落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上,这一回却少了些许轻视,而更多了几抹深思和考量。
林黛玉的身形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她不喜欢这样的目光,像在打量什么货物一般。
这个昭华郡主,根本不像朝阳公主。
一点点都不像。
“你哥哥平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多少时候也见不着一面的一个大忙人,今儿怎么得了空,还巴巴地与你一同来了?”
明显不满、讽刺的话语令戚颐萱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立即收回目光顾不得其他。
“姑姑实在是误会了,哥哥哪里是没功夫去给姑姑请安啊,只实在是……到底都已经是能娶媳妇的人了,怎好整日往后宫跑呢。”
“如今可不同了,姑姑搬出皇宫乔迁新居,来往自是要方便许多,只盼姑姑日后千万别嫌我们烦、不叫进门才好。”
闻言,戚瑶光却半真半假道:“可别,你们若是来得勤了我还当真要烦了,到时候直接大门落锁谁也不见。”
“……”
戚颐萱噎了一下,转而颇为委屈道:“难不成如今就连姑姑也不待见我们兄妹了?”
顿了一瞬,又红了眼眶哽咽道:“往日父王在时就总说,姑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是与父皇母后一般重要的人,还叫母妃定要处处多加照看姑姑,叫我们兄妹将来要好好孝顺姑姑爱护姑姑……”
“我知晓姑姑待我们不如待父王那般亲密无间,但无论如何咱们才是彼此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家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亲近,姑姑又何必如此拒人千里呢?”
“父王泉下有知若是知晓如今的光景,该有多伤心啊。”
话到最后,已是泪水涟涟。
戚瑶光却仿佛并未听得出她话里的深意,既不应声接话也不打断制止,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小口小口抿着,不时看看周遭的风景。
听见说话声停了,她甚至还投去疑惑的目光,似在奇怪她怎么不说了。
虽无只言片语,但在场人却都诡异地领悟到了——演得挺有趣儿,怎么不演了?
戚颐萱整个人都僵硬了,尚且还蓄在眼眶中的泪珠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捕捉到这丫头眼底闪过的那抹难堪和恼恨,戚瑶光不禁好笑。
就这么点道行,还整天跟这个演跟那个装。
你说说,能招人喜欢得起来吗?
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她缓缓轻启红唇,笑得一脸无奈,“你这样的年纪怎么思虑却如此之重?本宫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偏你竟吃了心。”
“如今你父王的孝期已过,你也就别再整日闷在家中了,平日无事多出来四处走走,约上几个小姐妹玩玩闹闹多好?”
“这人啊,一旦搁家里闷得久了便容易胡思乱想,一旦想得多了呢,又容易钻牛角尖,左了性子。”
一旁安静得活像隐形人的林黛玉顿时心头微动,脸上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然而戚颐萱却早已吃了心,现下听见这番话便只觉得她仿佛每个字都在讥讽自己,一时脸色越发难看。
没过一会儿,她就起身告辞,“既然今日姑姑这里有娇客,昭华便也不多叨扰,这就先回家去了,待改日得空再来给姑姑请安。”
说罢转身就走,扬起的裙摆似乎都在彰显着她的怒火。
戚瑶光也不拦着,冷声吩咐,“送郡主出去。”
大门外,未能一见的戚景嘉并未先行回府,而是就坐在马车里等着了。
乍然看见妹妹钻进来他还愣了一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人家又不欢迎我,我还死皮赖脸硬贴着做什么?”没了外人在,戚颐萱是彻底就落了脸下来。
戚景嘉见此情形顿时就面色一肃,“究竟发生了什么?将你与姑姑见面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实道来,不可有丝毫隐瞒。”
“还有,姑姑府中的那位娇客究竟是何人?”
“有什么好说的?难堪死了。”在哥哥的瞪视之下,她愤愤的抱怨声越来越弱,最终还是没敢逆着来。
“是那什么巡盐御史林大人家的姑娘,说是已经死了的。”
她对朝堂几乎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对远在千里之外任职的官员就更加一无所知了,提起来顶多也只知道人家是几品,更深层次的关系网就不清楚了。
但她不清楚,戚景嘉却是知晓的,这一听就皱起了眉,“那不就是荣国府的表小姐?姑姑怎会与他们家的人混到一处去?”
“什么?荣国府?!”戚颐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又惊又怒,“姑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她难道已经忘记父王了吗?她怎么可以跟荣国府的人如此亲近!”
“难怪,难怪她从来也不喜欢我,难怪她不肯帮哥哥……我看她根本从来也没有真心对待过父王!”
“枉父王待她如珠如宝极尽宠溺呵护,她根本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戚景嘉这会儿只庆幸早早让马车走了,这要是在公主府门口,叫人听了去……
看了眼仿佛暴怒至极的妹妹,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无奈。
姑姑不喜欢她这件事,真的跟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从小就嫉妒自己、妄图与自己争宠、边还卯足了劲儿处处学自己的人呢?
代入一下自己,他都觉得一阵犯恶心,实在是膈应极了。
可这人是自家的亲妹妹,一个肚子里同住了九个月的亲妹妹。
戚景嘉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呵斥,“好了!姑姑与父王之间的感情假不了,此事定然有内情,你就暂且不要私下妄自揣测了,小心隔墙有耳。”
“这件事先往旁边放一放,你仔细说说,你与姑姑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戚颐萱不敢隐瞒,几乎没有丁点儿遗漏地复述了一遍。
直到听到她说起最后那段话,他的神色才微微变了。
钻牛角尖、左了性子……原来,逐渐疏远的姑姑是这样看他的。
戚景嘉轻轻后仰靠在了马车上,闭上双眼遮掩住那一片狼狈。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鲜衣怒马、众星拱月,真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
父王死了,所谓的“太子嫡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先太子之子”,与其他一众堂兄弟似乎也没了多大的区别。
虽然皇爷爷依旧宠爱他,甚至是更加宠爱,但他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不同。
是看重,那种对待继承人的看重。
似乎随着父王的离去,他便也就失去了那份看重。
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明明他不比任何叔叔差在哪儿,明明他是太子嫡子,是中宫嫡系,理应更加名正言顺。
皇太孙之位,他究竟有何不可?
这江山本就应是属于他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他不甘心。
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儿实在是太痛苦了,他绝不甘心一辈子都这样。
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握紧成拳,青筋暴起。
他知道姑姑大抵是不喜他的不择手段,或许也是不想他走错路落得个凄惨下场吧。
但他不后悔。
“哥,姑姑那边到底怎么办?她根本不想帮我们。”
戚景嘉缓缓睁开眼,平静道:“不帮我们,她更不会去帮旁人,与先前的局势别无二致,那就还是一如往常罢。”
“这样吗?那我时不时多往她跟前凑一凑?好歹我的脸上还有点父王的痕迹,叫她多看看没准儿就念起一丝旧情了呢?”
“罢了,你也说姑姑不喜欢你了,你就别去了,省得总是弄一肚子气回来。”
“不打紧的,只要能对哥哥的大业有所帮助,我便是暂且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将来哥哥别忘了好好补偿我就行了。”
“……”戚景嘉无奈地瞅她。
就非要他将话说得太直白吗?
且不提这东施效颦是何等令人膈应,就说她这脾气吧,哪里又是什么受得了委屈的人?
真要是见天儿往姑姑跟前凑,他敢肯定,最终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好了好了,姑姑那边你就别管了,有空就多交一些小姐妹,好好相处着,别动辄使性子得罪人。”
“我知道了。”戚颐萱撇撇嘴,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声咕哝:“凭什么她就能活得那般张扬恣意我行我素……”
言语之中尽是嫉妒。
戚景嘉佯装没听见,并不理会。
她却似打开了话匣子般停不下来了,“我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亲眼见证封地的诞生,皇爷爷究竟是怎么想的?宠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儿吧?都没边儿了。”
“人家亲爹不宠自己的女儿宠谁?要怎么宠那也是人家的事。”戚景嘉烦了,忍不住怼了一句。
戚颐萱却不服,“她是亲女儿,咱们也是亲孙子孙女啊,有好东西怎么不见也惦记惦记我们,哪怕只是十之六七我也都不说什么了。”
“再者说,她有亲爹,我们又不是没有,可从前父王在世时也没见如何偏宠我们啊!我知道你又要说了,父王也不曾对她比对我们更好,不过是一碗水端平左右不偏袒。”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得到那么多特殊对待?凭什么我们得不到任何人的偏宠?我就是不服怎么了!”
“戚景嘉,别说你不嫉妒她,我们这些所谓的龙子凤孙,什么堂兄弟堂姐妹包括一群叔叔,我就不信有几个不嫉妒的。”
戚景嘉没搭理她,但沉默有时候却也是一种回应。
兄妹二人之间的种种戚瑶光无从得知,但其实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说句不害臊的话,打从生下来那会儿起直到现在,她活了多少年就被人嫉妒了多少年。
皇家这一代包括下一代的这么多孩子里头,鲜少有谁是一点儿不嫉妒的,她早就看清楚了,也早习以为常。
所以,除了太子哥哥以外她从不信任他们当中的其他任何人,包括太子哥哥的儿子。
戚瑶光低头呷一口茶水,敛去眸中异色,抬眼便已是一片柔和暖意。
“近来身子怎么样了?”
“托殿下的福,这些日子上好的药吃着、太医每日雷打不动地看顾着,臣女着实好了许多,总感觉身子仿佛不似那般娇弱无力了。”
“那就好,你这病虽说难治,却也不是不能治,平日只管放宽心养着,过个三五年便也就无甚大碍了。”
林黛玉轻声应是,仍抑制不住心中感激,道:“还得是多亏了殿下您,若不然哪日臣女怎么死的只怕都还不知晓呢……那一日不小心冲撞,对您来说兴许是不太美妙的意外,但对臣女来说却实在算得上是此生之幸。”
说着,又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戚瑶光这回并未拦着她,等她行完礼才叫人将她搀扶着重新入了座,面露些许无奈道:“这回心里可曾放下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委实不必总念叨着谢不谢的,我也不耐烦听这些。”
“那臣女就不说了。”林黛玉从善如流。
“今日荣国府里仿佛又生出了一些关于你的闲话?可是这两日又发生了什么?”
林黛玉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来,先前送了她来时,郎嬷嬷似乎与公主耳语过几句,莫非?
不过是进了一趟荣国府的功夫,她都没想明白郎嬷嬷究竟是哪儿来的机会听见的闲话。
这就是公主手底下的能耐人不成?
小姑娘小小的心脏受到了大大的震撼,斟酌着回道:“不过是昨儿心情不太好发了顿脾气,也不知怎么就传成那样了。”
“果真不知为何吗?”
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看过来,顿时叫她脸颊微红,低下头去。
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那还是所谓的长辈,自是更不好说道什么。
戚瑶光无意为难人家小姑娘,自顾自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之事想必也都心里有数,却不知你可有什么打算?”
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林黛玉不由就出了神,眼中尽是一片迷茫。
打算?
她哪里有什么打算?
她有什么本事为自己打算?
她的家没了,除了荣国府这个外祖母家,她再无处可去。
即便这里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她也离不得,没有男子,甚至连顶门立户的资格都没有。
更何况林家所有的财物全都在外祖母的手里。
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分文,甚至没有路引,即便是想豁出去一切四处漂泊,那也都是寸步难行。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她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看出小姑娘的无助落寞,戚瑶光不禁心下一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本宫一见你便觉得亲切,你若愿意的话不如搬来与本宫同住?”
林黛玉呆住了,刹那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想逃离从而出现了幻听。
可抬眼对上那双温柔认真的眸子,她却猛地鼻子一酸,“为何?公主为何对臣女这样好?”
“嗯……”戚瑶光拧眉佯装思考,半晌笑道:“兴许是你生得太好看,叫本宫一见钟情了吧?”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纯情的小姑娘顿时脸都红透了,整个人仿佛烧起来似的,烫得吓人。
“这么不禁逗。”戚瑶光好笑地捏捏她的小脸儿,软乎乎的滑嫩嫩的,还热腾腾的。
“公主……”
这一声娇嗔,真真是叫人的心都酥了一半。
兴许她自己都还不曾意识到,她的语气和表情竟已流露出些许亲近撒娇的意味。
或许真心假意其实从来也不需要过多言语。
即便仍不太理解,身体的本能却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信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戚瑶光的心情便愈发好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本宫的提议你以为如何?”
“这……会不会不合规矩?”
“哪条规矩还约束这?你也不必担心荣国府那位老太太不肯放人,她家的人怕本宫怕得要死,整天担心本宫去找她们算账报仇呢,绝不敢跟本宫说一个不字。”
联想到每每提起“朝阳公主”这四个字,家里那些人惶惶不安的表情,又气又怕的模样……虽然不太厚道,但林黛玉还是忍不住想笑。
对那个外祖母家,她仿佛也不似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感情深厚。
她想。
没再多犹豫,她当机立断点头,“臣女愿意搬来陪公主殿下同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她不傻,自己的小命和财产整天被人惦记着,哪有不怕不想逃的道理。
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多犹豫一分一毫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戚瑶光满意地勾起嘴角,“那本宫这就打发人去荣国府收拾收拾——荣国府给你置办的东西咱不要,只将你自个儿的带走就成。”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你林家的财产,你手里有册子吧?叫郎嬷嬷拿着去一件一件照着搬,咱们要争取一个铜板都不给那家子留。”
林黛玉愕然张大嘴,下意识点点头,“册子就放在我房里,雪雁知晓在哪儿,不过……这样去搬能行吗?她们,不会愿意的。”
人接来住还勉强能说得通,可连财物都搬了?
她只怕闹起来会叫旁人说道公主,怕人家暗地里编排些什么难听的话。
但戚瑶光却笑了,笑得那样张扬。
“本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