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便没了声息,不少人被吓坏了东躲西藏,直到一切平定下来,刚刚乱跑的人又纷纷聚拢过来。
冯夫人也被吓到了,今日小儿生辰宴上见血,她脸色有些难看。
裴执扶着徐青柠起身,他手上的血被抹在了衣服上,没有玷污她干净的裙摆。
冯少卿也一把冲过来,将已经昏过去了的许如汐抱起,看的出来,他很紧张。
“被吓到了?”裴执低头轻声问道。
徐青柠看着他完好无损的眉眼,忽然有些动容,方才若不是他,她真有可能丧命在那马蹄下。
思及此,她摇摇头,又低声道:“你没受伤吧?”
裴执看着她难得紧张的眉眼,舌尖碾过一个没却说出口忽然变成了“有。”
果不其然,她刚说完这句话,徐青柠连忙道:“伤到哪里了?”
裴执牵着他的手抚上心口处,徐青柠指尖微微曲起,裴执却禁锢着不让她动,于是她只好摸上他的胸前,脑海里却鬼使神差想起梦中那一幕。
也是这样,她不知被何人十指相扣,一遍又一遍。
“这里很疼。”
裴执露出了那副惹人怜爱的面容,若不是他刚刚凭借一己之力就杀了那匹发疯了的马,徐青柠会真的以为他很虚弱。
可是她看少年脸色确实有几分苍白,一时摸不准他是真的受伤还是拿谎话诓她的。
裴执却觉得胸前被她抚摸过的地方异常柔软,好像被压抑着的戾气也在一瞬间消散了不少。
好奇怪。
裴执的指尖忍不住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柔荑,徐青柠宛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就躲开了。
裴执看着手上空落落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愣。
因为宴会上见血冯夫人抱着小公子早早就离开了,冯少卿也抱着许如汐去寻大夫。
这样一来最后竟没有人主持大局,还是韩羽发话才将众人喧嚣声平静了下来。
裴执赢了比赛,可以被选中去含光寺祈福,众人心思又微妙起来。
裴执低沉声音响起:“徐小姐,在下邀请你一同前去。”
说着,他还向他行了一个平礼,他生的本就好看,又难得这样彬彬有礼。
一时间,刚刚还看热闹的人们瞬间便沸腾起来。
徐青柠哭笑不得,想到许如晗方才所说,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裴执嘴角微不可察勾起一个笑容,方才那些惊心动魄能换来她的许可,裴执心中阴霾一扫而过。
易元奉输了比赛率先就离场了,许子橙看着这一幕,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采青节骑射活动就此落幕,后面还有一些游玩的项目,徐青柠没有参加。
含光寺建在山上,被群山环绕,但香火却旺盛,每日都有人来祭拜或者求姻缘,后山的大树上挂满了红飘带。
裴执难得收敛起玩味,带上了几分正经。
踏进寺庙的大门,一幢威严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几个僧人递过来几柱香,徐青柠虔诚接过,跪在地上。
来之前韩羽给他们二人交代了一番,虽然这位节度使大人并不相信鬼神,但也极尊重这样的节日。
徐青柠闭上眼睛,除了替永州百姓谋福祉外,忽然心思一动。
“请佛祖保佑陛下龙体康健,保佑大齐子民安居乐业。”
她拜的极为虔诚,身为公主,她所求所念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她所求的偏偏不太容易实现,陛下年幼,萧家掌权,扶风国虎视眈眈,她却只希望能得一方安宁。
许愿完了,徐青柠一睁开眼,便看到少年静静看着她。
“你许了什么愿望?”
徐青柠好奇,他看起来不太像是信鬼神之人,能许什么愿呢?
少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许的……是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
徐青柠脸噌一下就红了,少年露出一个不怎么正经的笑容。
“下流!”
徐青柠怒骂,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裴执拉着她的衣袖,“说真的,求它不如求我,我保佑你啊。”
徐青柠不想听他胡扯,恶狠狠向前走了。
裴执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模样,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身后的佛像高大威武,可他却完全不信。
若是有佛祖能保佑,他何须过的那样凄惨。
在他最绝望最难受的时候,没有人来救他,伟大的神佛只会冷眼旁观,平等的护佑着每一个人,却不包括他。
于是逆境中的少年凭借自己一双手,躲过了一次次杀机,靠着前半生所有的运气,才能在那日官道上遇见救赎他的神女。
可是,他是恶的,既然不能走到她的世界,那就带着她一起沉沦吧。
裴执转身,难得为自己点了柱香,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若可以,愿她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个不信神佛的少年第一次用了如此虔诚的语气,他没有骗她,只是他动了凡心却未曾察觉,以为这是对所有物的占有。
先一步出来的徐青柠久久等不到裴执,正准备进去寻他,下一刻却看到少年大步走了出来,她不禁嘀咕,“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你猜?”
少年没想解释,直接扔下两个字就往外走去,徐青柠思索了一番,也追了上去。
关于他是如何从一个形单影只的少年变成裴公子,徐青柠有很多疑惑,不过少年上了马车便倚在一旁闭上了眼睛,看样子不想解释。
徐青柠注意到他身边跟着一个包裹十分严实的黑衣人,并且对他十分恭敬。
徐青柠心中困惑重重,裴执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那日风波过去了已经好几日了,徐青柠回到许府时老夫人心惊的关心了几句,大夫人支支吾吾将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徐青柠不想让外祖母担心,只说她无事。
外祖母连着问了许多才放下心来。
送走了外祖母,徐青柠长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要准备母妃祭日了。
下月初六,她应该还要去含光寺,在那里守三日,吃斋念佛,为母妃长诵佛经。
城南裴府。
裴执脸色并不好看,这几日明显感受到毒气蔓延,有时候平白无故心口处便能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意。
那日他并没有骗她,是真的感受到胸口处传来的噬骨痛意,触摸她指尖的手都是冰凉的。
扶风国的每一位皇子生下来都会被注入一种专门的毒药。
这种药幼年时并不会发作,可一但长成,便需要每隔三个月服用一次解药,服用够十次后,毒便会自动解了。
这是每一代皇帝对于还未长成孩子们的控制。
裴执却是个例外。
他出生卑微,生母是最下等的勾栏女子,他的父皇碍于面子并不想认他,甚至起初想将他掐死在襁褓中。
若不是当年心善的贵妃娘娘极力恳求,他怕是当场就没了性命。
后来他的父皇悄悄将他送走,威严的皇帝冷冷开口,“服用过了它,以后也未必能活成。”
大雪天,风寒夜。
侍卫将他扔在了荒郊野岭,那时他出生不过才三个月,尚未通人智。
后来的记忆很是模糊,裴执不愿去回想,他被狼群叼走了,那头母狼性情乖顺,将幼小的裴执抚养长大。
七岁那年,有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将他从狼群处救走。
那是他第一次走入人的世界,原来大家都需要穿衣服,对于从来没有羞耻心的裴执第一次抗拒那些看起来和他一样的同类。
可自小聪慧的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什么。
也正是那一年,毒素发作,他疼的在地上打滚,周围人冷眼旁观,他意识模糊之际,隐隐约约听到那些人轻声嘀咕,“他也和我们一样吗?”
“三个月后的比试他也会参加吗?”
“可是他看起来很虚弱。”
“……”
救他的道人喂他吃下一颗药丸,接着他身上疼痛减小,那药丸并不能解除他的剧毒,只能延缓一段时间,每次到了固定时间,他又会疼的死去活来。
至于他们说的三个月后的比试,那是裴执第一次拿剑。
亦是第一次杀人。
赤云山庄传统,每隔一年进行一场大选拔,胜者留下,败者死于剑下或者被逐出山庄。
裴执那时候并不明白,道人带他来的目的。
他看着他们无止境的厮杀,鲜血染红了双目却还不肯停止,他眼中泛起迷茫,人的世界便是如此残酷吗?
“看到了吗?这便是失败的下场。”
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指着不远处倒在血泊里参加的男子轻声说道。
“拿起剑,加入他们。”道人带着蛊惑性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
“赢了,你才能得到这些。”道人伸出手,手上是一整瓶丹药。
年少的裴执垂下眼帘,他知道这里面的东西能抑制他身上的怪病。
于是他颤颤巍巍拿起剑,他并不会武功,只凭着一股狠意冲了进去,手中的剑挥动了几下,不小心刺进了一个受了重伤人的胸前。
“噗呲——”
锋利的剑刃划过他的胸脯,那人的目光带着不可置信。
他方才已经受了伤,此刻才能毫无防备被裴执击中。
裴执抬起黑黝黝的瞳孔,眼前这个人,不久前还给他送过饭。
可他如今却睁大双眼,以一种难以预料的状态倒了下去。
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裴执感受到还带着温热的感觉,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难以言喻的味道传到他的舌尖。
周围人顿时掀起一阵慌乱。
明明前一刻那些人还在互相厮杀,下一刻就像是见到了怪物般争相跑开。
他们仿佛见到了鬼一般,嘴里大喊:“怪物。”“不祥之人。”“他是个疯子。”
裴执隐约明白这些话不是什么好话,他看着眼前那个倒在地上没了声息的人,头一次,眼底浮现出迷茫。
可换来的却是道人眼底闪着的精光,他并没有给他那瓶丹药,而是将他关在了一个房间。
整整一个月,裴执都在黑暗中度过,直到那熟悉的感觉再次传来,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猛烈,像是有千万蚂蚁啃食,疼痛不能自己。
足足经历了三天,他才被放出来。
道人施舍的给了他丹药,并给身边人说:“这东西,可以助我炼药。”
“你看他三天都没死,寻常人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意志力。”
当时他还不明白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
直到后来,无止境的试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尝过多少种药,每次都是不一样的痛苦。
……
裴执昏迷着,仿佛又想起了从前那段暗无天日无休无止的时光,以至于夜里发起了高烧。
裴府空寂,秦卓在一旁如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裴执的病情全然是体内残存的毒素引起,他微微抿唇,忽然想到这种药在齐国皇室里也出现过。
他垂眸思索了一番,毫不犹豫便朝着许府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