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希瑟尔站在床边,用另一根腕足掀起轻薄的床帘,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玛莲娜。

触腕轻触玛莲娜的脖颈,如同绞刑架的绳索,无声地缠住脆弱的咽喉。

只要稍稍用一点力,就可以看到她唇部发紫、无法呼吸的濒死模样。

然而,出于某种未知的限制,他却无法真正用力——这让他十分烦躁。

触腕之上,鳞片排列紧密,边缘相互重叠,呈现出类似丝缎的柔和光泽,比价值连城的床帘更加细腻。

难以言喻的冰冷覆上她的肌肤,顺着脖颈绕了个圈,企图将她扯出梦境。

玛莲娜在熟睡中颤抖了一下,本能地抓起被褥,蒙住了整个脑袋。

她翻了个身,由仰卧改为侧睡,随后收起下巴,缩成一团,无意识地将触腕困在被褥与脖颈之间。

温暖的气息犹如春日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冲击坚硬的鳞片。

她脖颈两侧的血管向那条腕足传递规律的跳动,彰显心脏的存在。

心脏是人类的要害,处于肋骨的保护之中。

但是,折断的肋骨能刺穿心脏——拥有如此致命缺陷的族群,竟然能成为这方世界的主宰。

人类这一物种,始终是不完美的,无法经受身体部位的损毁。

虽然他不能直接杀死她,但只要毁掉整座建筑,她就会死于非命。

所以,他为什么要把注意力放在如此弱小的个体上?

触腕骤然松开力道,放弃了对猎物的缠裹,犹如一条垂死的赤蛇,横躺在雪白的软枕之上。

红与白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既妖艳昳丽,又显得有些纯洁无辜。

它尚未远离被窝,理所当然地陷入了她无意制造出的温暖之中。

由于具有类似冷血动物躯体的特性,它甚至在她体热的影响下逐渐升温。

希瑟尔厌弃地望向温热的腕足,首次产生了切断它的强烈冲动。

它为什么要贴住她?

它为什么要触碰她?

它为什么会受到她的影响,逐渐升温?

既然她并不好吃,他还是会被她吸引。为什么?

路过草坪的时候,有谁会在意草叶的纹路?对于他而言,她只是一株无关紧要的青草。

他应该远离她,无视她。

触腕遵照希瑟尔的意识离开软枕,重新融入他的身躯。

它本来就压住了玛莲娜的头发,由于移动时速度太快,一下子扯到了她的发丝。

“噢!”

玛莲娜眉头紧锁,痛呼出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本来睡得好好的,还做了一个可耻的梦!

她梦到自己顺利继承了公爵之位。而希瑟尔跪在她面前,向她索求怜悯。

灰紫色的眼眸不再如往日那样高不可攀,而是被水雾笼罩,美丽动人,还夹杂着几分委屈,宛如湖面之上的睡莲。

这个梦,带有一些剧情。

他靠近她,讨好她,并非出自真心,而是酝酿着颠覆的阴谋。

梦中,希瑟尔趁她睡觉,用冰冷的手指扼住她的咽喉,质问她为何要夺走他的一切。

幸好,她早有准备,成功反杀。后来,她把他囚禁在高塔之中。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梦境都是古怪且毫无逻辑的,说不定,她铐住他的手脚,对他进行了一番羞辱。

然后,头皮传来痛感,她突然醒了。

大概是......她在翻身时压到了自己的头发?

玛莲娜坐了起来,回过身看了一眼枕头。

幸好,没有扯掉发丝。

总之,那个梦的内容既羞耻又禁忌。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恨希瑟尔,为什么会梦到折磨他的场面?

哈哈,她可真是恶毒啊!

床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丝毫没有被掀动过的痕迹。

唯有窗户敞开了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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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希瑟尔都没有主动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消失了一般。

玛莲娜多数时候与母亲用餐。

偶尔,公爵也会暂时搁下繁忙的事务,与母女二人共同享用食物。

某一日,品尝完美食后,玛莲娜满意地对侍从说:“请向公爵府厨师转达我的赞扬,他们制作的菜肴真是美味无比。”

公爵听到她的话,接了一句:“噢,他们都是哈莫妮亚亲自选拔的厨师。哈莫妮亚对菜品的要求一向很高。”

哈莫妮亚是去世的公爵夫人。

公爵当着现任情人的面突然提起前妻,未免有些令人尴尬。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语。

听到公爵的话,多萝西娅神色如常,甚至还保持着微笑。

公爵瞥了一眼多萝西娅。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毛,随后慢悠悠拿起水晶杯,抿了一口酒液。

玛莲娜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公爵的话语,不像是无心之言,倒像是刻意的试探。

表面上看,公爵对她的母亲念念不忘,但是.......如果他真心爱着她母亲,会当面提起前妻,让情人难堪么?

他想试探多萝西娅的反应,盼望她吃醋?

还是说,公爵只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支配欲——他喜欢看到别人因为他轻飘飘的一句话,陷入慌乱与自我怀疑?

多萝西娅的反应非常平静,并未符合公爵的期待。

玛莲娜在心中暗自替母亲高兴。不过,她随即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原先,按照她的规划,她会通过努力表现,赚取公爵的信任。

现在,玛莲娜对自己的设想产生了怀疑。

即便她表现得再出色,公爵真的会在乎么?

也许,对于这名上位者来说,她与多萝西娅不过是单调生活中的调味剂。

公爵用餐巾擦拭完嘴唇,告诉多萝西娅:“三天后,皇帝的堂弟,也就是夏尼克亲王前来拜访。我需要在家中举办宴会,具体事项由你来安排。”

多萝西娅立刻给出回应:“没有问题,你放心。”

公爵点头:“我让手下找了个家庭教师。她明天就能过来为玛莲娜授课。”

“弗雷德里克,真是太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

新的家庭教师?

玛莲娜坐直了身子,语气真诚:“向您致以诚挚的感谢,公爵大人!”

无论如何,公爵还是愿意施舍一些恩惠的。

利用公爵府的资源,为自己谋取利益,才是她们现阶段应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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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玛莲娜来到卧室套间隔壁的小书房,与家庭教师见面。

新的老师是一名圆脸女士,四十岁左右,负责教授历史与地理。

“早安,玛莲娜小姐。你可以直接称我为丹娜。”她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

“早上好,丹娜。您叫我玛莲娜就好。”

丹娜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她出身低等贵族之家,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衣食无忧,始终未婚。

年轻的时候,丹娜热爱读书,还跟随自己的老师前往各地旅游,目的是体验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

后来,为了让生活更有意义,她选择踏上教书育人这条道路。

“这是我们这几个月上课需要使用的教材。”

丹娜向她展示了《文明的踪迹与版图变迁·第三册》。

“我们从第三册第十一章开始。”

玛莲娜有些惊讶。

当时在子爵府,上一位家庭教师用的也是这套教材。

而且,她正好学到了第三册第十一章。

为什么会这么巧?

玛莲娜问丹娜:“您居然知道我的学习进度?是我母亲告诉您的么?”

丹娜微微一笑:“了解你之前都学过哪些知识,是我身为教师的责任。”

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从前,多萝西娅为女儿雇了三位家庭教师。

这三人并非南部边境的居民,而是出生于皇城周边。

他们都是因为家道中落,或是得罪了什么官员贵族,才来到边境谋生。

三位教师各有所长,知识水平与教学能力都堪称优秀。

在他们的指引下,玛莲娜掌握了学习方法,擅长将新知识融会贯通。

遗憾的是,两个月前,这三人不约而同以各种理由陆续辞职,离开了南部边境。

在偏僻的南部边境,好老师可遇而不可求。

玛莲娜与多萝西娅尝试过挽留他们,却被婉拒了。

幸好,公爵的部下帮她找到了新的老师。

丹娜将教材平铺在书桌上:“那么,我们开始上课。”

玛莲娜认真地做着笔记,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与丹娜探讨。

丹娜很是高兴:“你是我见过的最机灵、最努力的学生之一。”

中午,二人在花园中共进午餐,相谈甚欢。

丹娜开始讲述自己的早年经历:“从前,我父亲逼迫我参选光明修女。但是,比起呆在教会修习祷术,我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我离家出走了。”

“说到光明修女......我妈妈之前也想让我参选呢。”

“参选圣职,完全出于你妈妈的意愿么?你自己怎么看?”

玛莲娜叹息:“其实,我还是挺羡慕圣职人员的。毕竟,只有他们才能进修祷术。可惜,我是私生女,身份上有瑕疵,不能竞选修女。”

“而且,两年前的教会普选,我也落选了。”她补充。

加入光明教会总共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属于贵族。

候选人若通过选拔,可以直接获得较高的地位,比如光明修女。

第二种方式,属于平民。

教会每年在民间开展普选,挑选具有资质的年轻人进入教会,担任最低等级的教士。

玛莲娜十四岁时参加过普选,却没有被教会选中。

尽管她对教会并不抱有太多好感,但当她得知自己缺乏修习祷术的天赋时,仍然深感挫折。

自此之后,她卯足了劲学习各类知识,也是为了填补心中这一块缺憾。

玛莲娜苦笑:“如果能利用祷术进行战斗,我不仅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母亲。可惜,我此生大概没有机会学习祷术了!”

丹娜突然放下手中的餐具,神情严肃。

“怎么了?”察觉到对方态度的变化,玛莲娜感到有些疑惑。

丹娜压低了声音:“没有天赋,无法进入光明教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记住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偷学祷术。至于原因,我不便明说。”

玛莲娜虽然不解,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

丹娜拿起餐具,品尝了一口蛋糕,重新向她绽放微笑:“就算无缘祷术,那又如何?人生那么漫长,总有无限的可能。比如,得到某些大人物的重用,就可以一跃而上,获得至高的权力。”

“听您这么说,我立刻不担心了。”玛莲娜回以笑容。

事实上,她并没有打消缠绕在心头的焦虑,只觉得十分不安。

没有学习祷术的天赋,她的路反而变窄了。

从小到大,因为私生女身份所承受的风言风语,被日炎骑士勒索的经历,还有尤斯爵士轻佻冒犯的话语,皆令她无比耿耿于怀。

如果从前经历的一切又将循环上演......那她的人生有何意义?她要不停地往上攀爬,直到无人能够欺辱她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