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欣抱着样衣,没有也不能当场闹起来。
她僵着身体回到车间。
小组长一看到余欣,赶紧走了过来,着急地说:“可算回来了,赶紧的,其他组都开始了!”
一车间的成衣是给供销社还有百货商店供货的,这一批秋装因为打版部出了错,报废了一批,现在工期紧得很。
耳边全是踩缝纫机的声音,余欣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留下一件样衣,其他的给了小组长后就回了工位。
余欣深吸一口气,以指尖用力掐手心的痛感来强迫自己冷静。在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后,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跟着开了缝纫机,脚踩上踏板。
这个下午,小组长不断来回走动检查,就怕有人磨洋工。余欣投入工作短暂地忘了一切烦恼,直到‘轰隆’一声,雷响在耳边炸开。
临近下班,外头突然变天,就像是被泼了墨一般阴得厉害。大多数人都没伞,眼瞅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车间有些乱了。
余欣的心也没了平静,就跟外头的天气一样。
刚才的画面不断在脑子里播放。
下班后,才走了几步,雨就噼里啪啦打在她脸上。冰凉的触感终于让她清醒过来。
身边都是往家跑的工人们,余欣也抬脚。
回家,回家一定要坦白直接地说清楚!
余欣到家的时候被淋了个半湿。
陈春梅在炒菜,看她湿哒哒的,就说,“赶紧去换衣服,别作下病了。”
余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这关心不是作假的。
然而想起下午那番话,余欣心里愈加难受。她没出声,径直进了屋,没人,滚烫的泪终于下来了。
她不明白她妈明知道自己没那个意思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她和她说了的呀!
外头雷声伴着雨声,架势很足。屋里的余欣越想越委屈,借着暴雨声趴床上痛哭。
夏天的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没多久雨声就渐渐小了。余百川和余家栋回来了,陈春梅在门外叫吃饭。
余欣抹了把脸,顾不上换衣服,推开门出去。
外面,陈春梅穿着围裙站在桌前,余百川和余家栋坐着。
陈春梅看她还是这身衣服,数落了句,“你这孩子让你换衣服怎么还没换,赶紧的,换了过来吃饭。”
余家栋笑着凑到她身边,说:“二姐,你说你,咋走这么快呢,我还去找你,想给你送伞来着。”
余欣扫到门口鞋架旁的伞,这并不是家里的伞。
她这个时候出奇的冷静,问余家栋:“家里的伞谁都没带,那把,是哪来的。”
余家栋面露错愕,显然没想到二姐会不领情。
“啊,那个,同事借的。姐,你快换衣服吧,潮了吧唧的不难受啊。”话题转得很生硬。
余欣不理余家栋,转头对着陈春梅,说:“妈,下午我去领样衣看到你了。”
陈春梅面色一僵,下午她明里暗里和赵雪琴诉了一大通苦,就为了让她心虚退亲。
“啊?我找她有些事……”话还没说完,余欣就忍不住打断了,“我都听见了。”
瞬间余家静了下来,三人的目光都在余欣身上。
余欣看他们眼神明白了什么,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向父母,“爸、妈,我不想退亲。赵珣……”她喉咙酸得厉害,不得不止住声音,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赵珣挺好的,他虽然没回来,可给咱家的东西也不少。”
陈春梅没成想被闺女撞见了,见她此时红了眼圈,就安抚道:“傻孩子你哭啥,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赵珣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就算你们结婚了,可他在那地方,你总不能住他姑家去吧?”
余百川把手里的烟灭了,才缓缓说:“结婚是一生的大事,虽然退亲名声不好听,可爸宁愿被人说,也想你以后日子能好过。咱家三个孩子,你一直是最听话的,爸都知道。没有哪个爹妈不盼着孩子好,当初上山下乡,你妈二话不说就把工作给你,提前退休。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余百川话说得很温情,余欣脸上松动了些,他再接再厉道,“你知道了也好,我们瞒着你就是为了旁你什么都不知道,事都是我跟你妈办的,别人要说也是说我们。”
“是啊二姐,不仅爸妈,我也是,我也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
余欣听了她爸的话,心里不是不触动,可一听到余家栋的话就想起这件事都是因为他想分房才惹出来的。她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
“爸,我都知道,家栋想分房子,你们才会这样。从小到大你们没亏待过我,为了让我不下乡妈把工作给我,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可是,每一回遇上家栋的事,大姐的事,你们都说我乖,让我不要跟他们争,我……”余欣哽咽着,侧过头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我会搬出去…妈是熟练工,我是一级工,妈要是正常退休还得有八年,差的钱我还给……”
“住嘴!”陈春梅气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是真没想到余欣会变得这么刺头,“你说的什么话,还?你欠我的就一个工作吗?生你养你一场,我图你那几个钱?你今天要不说,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一点小事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穿让你上学,竟是养出了个白眼狼来,余欣你没良心!”
余欣脑子嗡嗡的,像被一分为二,一个情绪崩溃的她看着另一个她擦了眼泪就说:“我从没反驳过你们什么,但这次很抱歉,我没办法听你们的话。我也有婚姻自主权,我是不可能和王红军那种人有什么的!”
陈春梅心里的火也越烧越大,“一个大姑娘家还要不要脸皮了,你出去打听打听,谁结婚不得父母同意?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当初不也是您逼着我相亲,非说当兵的好的吗?怎么,现在为了余家栋的房子,您就不同意了?”
十九年来第一次和父母吵架,余欣说得话越来越尖锐。
余家栋想说什么被余百川制止,余百川面上没了刚才的温和,板着脸看着余欣,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向来听话的闺女。
他冷声道,“为了个没见几次的男人你和父母又吵又闹吆五喝六,余欣,这就是你说的记着父母的好吗?”
“爸!”余欣声音大了起来,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爸还没改主意,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心火蹭蹭地,她压也压不住。
“我定亲了,无论是谁,我定亲了!为了房子,就让我退亲再嫁,我是您女儿还是被交换的商品?”
“啪!”
余百川动了真火,八仙桌被拍得震天响,厉声道:“行,你不是我女儿!”
余欣一句话没说,飞快地跑了出去。
明明她只是想说不退亲不另嫁,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是为了分房,如果不是余家栋撺掇。
她哪一句说错了?
不是交换吗?
余欣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受不了被空气积压得生疼,她才停了下来。
抹了把泪,望向周围,她竟是跑到纺织厂招待所门前。
天还飘着小雨,混着眼泪淋到身上又细又密。心也像被人用尖锥猛刺,疼痛蔓延,浑身哪哪都疼。
余欣到屋檐下躲雨,也为了平复心情。
她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招待所,能去的……只有厂里的休息室。
那里有行军床,夜班不用休息,睡一晚是可以的。
有了着落,情绪也调整了,余欣就想她这么跑出来,父母会担心着急找她吧?
打算去厂里,又想先回家在楼下看看。
结果她在经过招待所大门时,眼睛瞄到前台桌面上的电话,脑海里便自动冒出一串数字。
迟疑片刻,余欣走了进去。
“同志,这个电话能打吗?我给钱。”
那服务员扫了眼余欣,面上带出点同情,“打吧,和邮局收费一样。一分钟一块一。”
余欣盯着电话机有些出神,想起父母的态度,她破釜沉舟般拿起话筒,另一只手一个一个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要说什么呢?
先说找赵珣,然后——
[你好,赵珣同志,我是余欣。你最近能抽空回来和我结婚吗?]
最多三分钟,应该能说清楚吧。
随着一声声的嘟嘟嘟,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喂,462野战团3营7连办公室,找谁?”
余欣尽量放平声音:“你好,我想找一下赵珣。我叫余欣,是赵珣的对象。”
电话那头7连教导员手指上夹着烟头,烟灰已经燃烧得老长了。赵珣调走了,新连长还没到,手边儿全是报告。
此时一听对方张嘴就要找赵珣,还说是他对象,给他听得一愣。
手上的烟灰掉落,他赶紧把烟灰吹了。
等吹完,才想起来电话那头还有赵珣对象等他回话呢,于是又抱着听筒喂喂了两声,在听到对方声音后才说:“余同志是吧,赵珣调任,前天就走了。”
啊?
余欣挂了电话,通话时长一分钟都没到。
她交了钱,垂头丧气往外走。
天已经全黑了,电线杆上挂着的路灯打开了,光却很暗。
余欣迈过招待所的门槛,就要融进黑夜里。
“余欣?”
余欣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
招待所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