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
叮铃铃……
下工的铃声刚刚响起,桐城纺织厂的工人们就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工作岗位,端着饭盒急匆匆的往食堂去。
提前好几天,食堂就预告了今天要供应土豆炖肉。虽然不用想也知道是肉少土豆多,可再少也是实实在在的肉啊,大伙儿都稀罕着呢。
这年月全国物资都供应紧张,工人们也少见荤腥。刚在车间里就闻到了阵阵香味,一个个都被勾得馋虫大发。这会子没有谁会发扬精神,一个两个都跑得飞快,生怕晚了就该被打完了。
余欣的工位在一车间最外面一排,一车间又是离食堂最近的,她跟着同事们跑在最前面的队伍中。
端着饭盒冲到食堂,看着大盆里面叠的小山高的土豆炖肉,余欣稀溜溜的咽了口口水,“宋婶儿,我打一份儿土豆炖肉。”
打菜的宋婶和余欣家是一栋楼的邻居,她在食堂干了十来年。一大勺下去,肉多少土豆多少,心里都有数。
宋婶挑着肉多的稳稳地给余欣打了一勺,还不忘了忙里偷闲的问一句,“欣欣,听说今儿你弟对象上门?”
余欣笑着道,“是啊,所以我这不给添个菜嘛。”
“那你家三姐弟中可就剩下你了,你也得抓紧了喽,得催催小赵。”
余欣闻言笑了笑,没说话,只把四两肉票递了过去。后面还排着队呢,本来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想着今晚能改善伙食,余欣心情就好,走起路来都带着笑。刚走到大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她转过身,天边那片澄澈艳丽的晚霞撒下金红色的余晖,就像给余欣披上了一件华美的锦缎披帛般。
王红军看愣了。
不自觉地就往前走了走,无比熟稔地开口:“欣欣,你笑起来真好看。”
余欣敛去笑意,注意到已经有人在看他们了,又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王同志,请叫我余同志。”
王红军不介意余欣的冷淡,他就喜欢她这清冷的模样。
他唇边笑意更浓,抬手捋了捋额前碎发,露出手腕上新买的上海手表:“我之前托你弟帮我办件事,想问问他办得怎么样了,欣、余同志你回去后帮我问问呗。”
余欣有些烦了,这人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极了,“王同志,你明天自己找他吧。”
王红军没继续拦她,一时片刻的他等得起。
经了这一遭,余欣的好心情有些受了影响,快步往家里赶。
纺织厂的家属院,还是五十年代建厂那会儿盖的二层楼房。在那个时候是很好的住宿环境,可这么多年下来,家家户户都添了人口,原本合适的房子也就变得逼仄起来。
虾有虾道,屋里挤不下,就在外面自己搭小厨房。搭上厨房,那楼里的过道就狭窄了,常年弥漫着各种味道,两面墙也被熏得黑黑的。
环境不太好,可没法子,大家都这么凑活住着。
余欣家也是一样,房子是她爸妈结婚后分的,就一个不到二十坪的单间,在孩子陆续降生后越来越逼仄。
余家三个孩子,余欣是老二。
大姐余静已经结婚,现在有个三岁大的儿子,余欣姐夫也是纺织厂的。她姐夫爸妈是为了抢救着火的仓库没的,厂里给姐夫补偿了一套房,又给调了岗,是个小组长,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小弟余家栋中学毕业才进厂,前不久在工会办的联谊会上谈了对象。那姑娘家里比余欣家条件好一些,爹妈在厂里都是小领导。
至于她,工作是高中毕业那年接母亲的班,上季度刚过实习期,现在拿一级工工资每个月28块。
亲也定了,对方是个军人。除了相看那回,已经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这会子家家户户都在生炉子做饭,余欣一进楼里面,青烟飘的满楼道都是。
‘刺啦’一声,热油下锅,不一会功夫,辣椒的味道飘了出来,刺激得人又流眼泪又打喷嚏。
余家门前的灶上也支着一口锅,没走近就闻到浓郁的鱼香,盖着锅盖,锅里咕嘟咕嘟的冒个不停
余欣正要推开半掩的门,就听到屋里传来小弟说话的声音。
“妈,二姐和那谁还结不结婚了,这都定亲三年了,结婚也没个准信。”
陈春梅剜了小儿子一眼,没好气:“你别那谁那谁的。现在不叫姐夫,也得叫声哥。”
余家栋换了个说法:“我还不是替二姐操心呐,这都要二十了还没说个说法,总不能让我姐这么耽误下去吧。”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姑娘家花期短,确实耽误不起。小赵好像是有段日子没听老二提起过了。
余家栋看着自家亲妈的神色,接着往下试探:“而且我姐长得好又是国营大厂的正式工人,这样的条件不知道多受欢迎,何苦耗在这儿。”
“知道你心疼你姐,但小赵人不错的,年纪轻轻就是连长,再努努力你姐以后就能跟去随军。那谁家的儿子当兵不也几年没回来了,都这样的。他比你姐大八岁,他不比咱着急结婚啊。他家可就剩他这一根独苗苗。行了,你别跟我在这儿扯了,快上英子家去把人接来,我饭都做差不多了。”
说着陈春梅就要往外走,余家栋急了:“妈!其实有人托我和您说,就工会王主任的儿子王红军,人是销售科干事,他看中二姐了。”
陈春梅愣怔了一会儿后斥了一声,“胡闹!你姐可都定亲了。”
“哎呀我的亲妈哟,我刚和您说的都白说了不成,王红军条件不比穷当兵的好啊,我姐嫁他多享福。”
看着陈春梅仍不赞同的眼神,余家栋心一横:“妈,王主任可管着分房名单,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总不能让英子跟着我睡客厅吧。还有您未来大孙子,我可不打算只生一个。这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够!”
余家栋了解自己亲妈,知道这样说算是抓住她的命脉了,果然,表情缓和了下来。
余家栋趁热打铁:“妈,您还想不想儿子顺利娶媳妇啦?我要是能分房,您和爸不也住的舒服嘛。王红军还说结婚就给我姐调办公室去。这对谁都好的事,妈……”
“亲事都定下了,你以为退亲能是什么好名声啊……”
余家栋打断亲妈的话,“那谁让他拖着我姐呢,就算是不能回来,总也得有个准信吧,这又不是咱家的错。”
“行了,你让我先想想,着什么急。”
听到这儿,余欣心下一紧,王红军在她看来就不是个正经人,轻浮得不行。她妈最后那话的意思,更是让她心里有些堵。
余欣知道在三个孩子里,爸妈喜欢小弟,看重大姐。大姐是第一个孩子情分不一样,而小弟是男孩,将来要传宗接代,她在中间不上不下。
但她一直都说服自己,她只有一个妈一个爸,可对爸妈来说自己却只是三分之一,有吃有穿有工作自己就该知足。
可现在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能接受自己不是父母的第一选择,可原来小弟的房子也要比她重要。
好心情一扫而空,心变得沉重起来,酸涩一点点从心头蔓延到喉间。
她正想着出神,门就从屋里打开了。
“二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余家栋猛地看见余欣吓了一跳。
“刚回来。”余欣低垂着头不去看他。
“二姐你怎么了?”余家栋有些紧张,怕她是听见刚才的话了。
“没什么,就是累了。”余欣在家一贯是没什么脾气的,这会子即便心里难受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
陈春梅也出来了,上下打量了下闺女,就从她手上拿走饭盒,笑道:“累了进屋歇去,吃饭还得有一会子。”
余欣嗯了一声做回应,也没有多说就进了门。
余家栋看着自家二姐窈窕曼丽的背影,心里嘀咕,就他二姐这长相,说一声厂花也不为过,难怪王红军这么念念不忘。
半小时后,余家栋对象和余大姐一家人都来了,人到齐了也就开饭了。
陈春梅在家属院是出了名的好手艺,有人家办席都会请她去主厨。今晚有肉有鱼,还有余静带来的奶油蛋糕,一桌菜既有面子,又显示了对未来儿媳妇的重视。
陈春梅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胡英碗里:“英子,多吃点,你看你就是太瘦了。家栋,你还不给英子夹菜,就知道埋头吃。”
“谢谢婶儿,婶儿做饭比我妈做得好吃多了。”胡英露出个笑容。
“我这成日围着灶台转的,哪能和李组长比。”
余静接上话茬:“英子,以后来家里别客气,爱吃啥让家栋提前和妈说一声,让她给你做。”
余家栋扮了个哭脸,故作委屈:“英子来了,感情在妈和姐眼里我就成一颗草了。”
“是啊,我要能有儿媳,你可不就得靠边站。”
“妈,你可真是我亲妈呐!”
饭桌上众人有说有笑,宾主尽欢,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的。
唯独余欣有些味同嚼蜡。
饭后,余家栋送胡英回家。
余百川是不做家务的,照例抱着收音机在屋里听广播,陈春梅倒是没让余欣洗碗,只拉着大姑娘去了水房。
夜半时分,灯火俱灭,唯有窗外那柔和清幽,又如纱织垂落般滑进屋内的月光可做照明。
余欣想起了自己的对象。
她和赵珣说来也算不上熟悉,也就相看那阵子见过几回,后来两人书信来往也不算多。主要是赵珣所在的边防连驻扎在最北边的山上,通讯不方便。
就这样的,两人之间能有什么感情呢。可到底当初相看,余欣也是自己点的头。和王红军比起来,赵珣不知道好了多少。
纺织厂女工多,余欣不知道听过多少家长里短, 女怕嫁错郎。就算她没定亲,王红军也不是好选择,那就是个表面光的。
况且她已经定亲了,无端和别的男同志牵扯,她成啥样人了。
夜渐渐深了,余欣却毫无睡意。
她仍望着窗外出神。
赵珣此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注视着同一轮明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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