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事务繁多,陈姀倒是落得清净。陈姀一身素衣坐在院中品茶赏花,本是心情平静,却听锦墨来报,窦太主到访。
陈姀握茶盏的手微微僵硬,自己的母亲本该是大长公主,可阳信公主不愿自己这长公主之上还有人压着。刘彻被她烦的不行,索性封刘嫖为窦太主。
陈姀想起自己前几日听到王娡与刘彻的对话,不由得对母亲有了怨念。可来人到底是自己的母亲,陈姀还是站起来迎接。
窦太主见了陈姀,赶忙先行了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母亲……”陈姀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要向自己行礼,赶忙把刘嫖扶起来,请进屋内,让她入座,继而道:“母亲何必与我讲这些虚礼。”
刘嫖看了眼锦墨,锦墨会意,将屋里的宫女都遣了出去。
“皇后与皇上的感情可还好?”
陈姀听着刘嫖说话,只觉得心里涩涩的。她虽不喜欢“阿娇”这个乳名,可被自己的母亲叫“皇后”,她心里更是难过。只是宫中礼法不可废,陈姀也不敢例外。
至于她与刘彻的感情,陈姀不想多说,便转了话题,问道:“母亲,今日家中可还好?父亲身体可好些了吗?还有弟弟们,有没有因为贪玩荒废了课业?”
刘嫖终于忍不住开口,“家中一切安好。只是皇后娘娘可知,皇上才封了田蚡与田胜为列侯,还有王太后的母亲也被封为平原君。”
陈姀不动声色地把刘嫖的手拨开,站起身来,走到灯前,用银簪拨弄着灯芯。思虑良久,才开口道:“母亲,皇上年幼,朝政上的事只怕要忙不过来了。更何况朝中大事还是要请示皇祖母的意思,至于太后的外戚,不过是些粗鄙之人,宫里出钱养着他们便是,这样的人,成不了气候。”
刘嫖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父亲受的食邑还不如田家两兄弟的多,这让你两个弟弟以后怎么办啊。”
陈姀摇了摇头,“母亲,此时封王太后的母弟,朝臣看来是为了宽慰太后。可若是封了女儿的父亲,那便是女儿惑乱朝纲啊!”
刘嫖顿时哑口无言。
虽说陈姀看不上田蚡这种卑劣小人封侯,可他们到底是皇上的娘舅,由着他们流落街头只会让外人笑话。
“母亲,宫中人多口杂,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刘嫖无奈,只好离开。锦墨送走了刘嫖,转而问陈姀:“娘娘,窦太主为何这么早便走了?”
陈姀没有回答,而是对锦墨说:“锦墨,随我去长乐宫。”
“诺。”
锦墨跟在陈姀身后,心中有些紧张。自刘启驾崩,太皇太后的身体便更差了,长乐宫总闭门不见人。
“娘娘,不带些什么东西过去吗?”
陈姀道:“皇祖母那里什么没有,不必在意这些虚礼。”说完,她瞥见御花园的栀子,思绪回到了八岁那年。
陈姀愣住了,那年在宫中时常能遇到刘荣,御花园里也见过眉目清淡的狐诉。“锦墨,你说临江闵王去了,他府上的门客怎么办呢。”
“许是良禽择木,许是……树倒猢狲散。”
陈姀折了两支栀子,放在手里细细观赏,“锦墨,你说,这栀子需要年年换土,也不见被人弃了。天下之大,怎么就容不下表哥一人?”
“娘娘!”锦墨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接着说:“娘娘,去晚了,便要误了太皇太后午休的时辰了。”
陈姀点了点头,继续往长乐宫走去。她们越走越远,越走约觉得安静。
苏蓉见陈姀来了,忙替她通报。太皇太后一听,赶忙召见。
陈姀让锦墨在门外候着,自己随苏蓉进去。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请安,太皇太后便唤她上前,“好孩子,怎么才来皇祖母这儿?是嫌弃我这老骨头了?”
陈姀原想解释是长乐宫不见客,可又担心触及太皇太后的心事,便说:“是孙儿才去主后宫,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今日得空,便赶紧来看您了。”
其实后宫中的事都把持在王娡手中,王娡虽管不了陈姀,陈姀也懒得与她争。
苏蓉在一旁附和道,“是啊,翁主……啊,不,皇后娘娘可挂念您了。皇后娘娘又折了栀子过来,奴婢这就去寻了花瓶放起来。”
太皇太后闻言,吸了吸鼻子,“栀子?”
陈姀见此情形,心中有些酸楚。原来皇祖母也日渐老去,已经闻不见栀子的香气了。陈姀还是解释道:“今年的栀子开得不好,孙儿还以为是自己的鼻子闻不见花香,原来是真的不香。”
苏蓉有些担忧地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抚摸着陈姀的手背,对她说:“在这后宫中,王娡若是敢找你的麻烦,你尽管来找哀家,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他们母子在这后宫中欺负阿娇。”
“皇祖母,我现在是皇后,谁能欺负我?”
“哀家都听说了,王氏那同母异父的弟弟也封了侯,皇上年幼,莫非她想临朝称制?”
“皇祖母,太后娘娘的胞弟,若只是平头百姓,倒显得我们是天家不好。”
“好孩子,也不知哀家还能陪你多久。”
陈姀一听,忙说:“皇祖母定然长命百岁。”说完,她又觉得这话很无力。
陈姀不敢在长信宫呆久了,她生怕听太皇太后说这些话时,眼泪会止不住。苏蓉送她时,她询问了太皇太后的身体。
苏蓉叹了口气,道:“回娘娘,太皇太后的胃口越来越差,饭菜也尝不出滋味。您也瞧见了,如今这么香的花,太皇太后也闻不见了。”
陈姀一想到景帝驾崩,更担心太皇太后撑不住,可生死之事,她只觉得无能为力。
一日,陈姀睡的正香,突然被锦墨喊醒。
“娘娘,皇上下了早朝就要。”
陈姀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他来做什么?”
说起来,自册封大典之后,陈姀就没有和刘彻打过照面。她总躲着刘彻,刘彻也没那么想见她。
“娘娘,您与皇上是夫妻……”
“行了行了。”陈姀坐起来,“这些话母亲没少与我,你就不要再说了,替我梳妆吧。”
陈姀木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明明还年轻,可她却没得选了。
“阿娇。”
陈姀回首,对上刘彻的眼睛,这双眼她看越来越看不透,或者说她从未看透过。“参见皇上。”
“阿娇……”刘彻看着曾经在自己面前嚣张跋扈的姑娘对着自己行礼,一时间也有些不适应。“你我夫妻,何须在意这些虚礼。”
陈姀笑了,笑得冷漠,笑得疏离。若非她听见刘彻母子的算计,她大概会信吧。
“皇上,您该自称朕。”
这话是王娡说的,刘彻从阿娇口中再次听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刘彻不说话,陈姀便抢先开口,“不知皇上来我这椒房殿有何事?”
椒房殿,寓意多子多福,想住在这里的女人应该很多吧,可为什么偏偏要囚禁着自己。
刘彻被陈姀堵的说不出话,他确实有事相求,可他不喜欢这种被陈姀看透的感觉。
刘彻不说,陈姀也知道。北方匈奴虎视眈眈,景帝在时曾与匈奴和亲。可刘彻刚登基,若是让亲王之女和亲,便是明摆着得罪朝廷重臣。若是不和亲,兵符握在太皇太后手上,太皇太后是不会允许刘彻胡来的。
“把庶出的公主嫁过去也就能安抚北方匈奴,不必非要开战。”
刘彻脸色微红,却还是说道:“我堂堂汉家,岂能容忍蛮夷放肆!即使是庶出的公主,也不该毁了她们一辈子。一旦开战,她们岂不是沦为牺牲品。”
陈姀挑眉,一个庶出公主的终身大事都有人在意,自己的一生就这么无所谓吗。“不错,与匈奴开战是迟早的事,一直和亲确实不是办法。”
“阿娇,你能理解朕,真是太好了。”刘彻激动地握住陈姀的手,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想陈姀如此好说话。
陈姀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我自然理解皇上,可我理解没有用,要满朝文武理解。”
言外之意便是,权力不在你手上,你胡乱下令开战,没人会理你。
“阿娇,太皇太后素来疼你,你替朕劝劝她,让她……”
陈姀嗤笑一声,“皇上说笑了,您想让我替您向皇祖母要兵符?且不说现在不适合开战,皇祖母不会应允。纵使她应允了,谁来领兵。”
谁来领兵……
周亚夫已经不在了,窦婴虽说现在在朝中作为,许久不领兵,可好歹也是有才干与谋略的。刘彻迟疑了一下,开口道:“窦婴?”
陈姀摇了摇头,看笑话一样地看着刘彻,“窦婴……皇上忘了,他曾是谁的太傅?”
刘彻愣了一下,窦婴对刘荣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替自己征战沙场。
刘彻的脸色愈发不好看,锦墨在一旁紧张的不行,想开口劝陈姀却又不敢当着汉武帝的面。
“锦墨,这个时辰皇祖母也该醒了,我让你准备的点心你做好了吗?”
锦墨松了口气,自己也算是有理由离开了。
刘彻得知陈姀要去长乐宫,满是期许地看着陈姀。
陈姀知道他什么意思,可她不想被人利用。“怎么,皇上要与我一同前往长乐宫?”
刘彻摇了摇头,他每次去长信宫,太皇太后都没什么好脸色。若是太皇太后心情好,听他汇报了朝政也就算了。若是她心情不好,总会挑他的毛病。
刘彻虽然觉得憋屈,可也习惯了。但他不希望陈姀看到这样的自己,他不希望陈姀看不起他。
“朕还有事处理。”
陈姀丝毫不觉得意外,“皇上政务繁忙也要注意身体。”
刘彻好不容易从陈姀口中听到关心的话,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关系。只是这表情让陈姀更加厌恶他。陈姀不等他开口,便下了逐客令,“恭送皇上。”
锦墨见陈姀送走了刘彻,她有些担忧。“娘娘,皇上……”
“锦墨,把我的古琴找出来,有些日子没弹琴给皇祖母听了。”
锦墨无可奈何,只好抱着古琴,陪着陈姀去长乐宫。太皇太后的耳朵没那么灵敏了,她听陈姀弹琴已经听不出好坏,却还是喜笑颜开,“阿娇的琴真是越发好听了。”
“皇祖母若是喜欢,我便天天给你弹琴。”
太皇太后赶忙摆了摆手,“不成不成,你与皇上成亲到现在,连孩子都没有,哀家怎么能让你天天陪着我呢。”
一提这个陈姀便心烦,“什么事都不如皇祖母您重要。”
太皇太后忽然叹了口气,“阿启先哀家一步去了,哀家若不是不放心你,不放心这个江山,只怕……”
“皇祖母!”
“罢了罢了,阿娇,再替哀家弹奏一曲吧,也不知道哀家还能听几次。”
陈姀压抑着心情继续弹琴,她努力让自己心底的哀伤不表现在音乐里。奈何声音无法骗人,她越是想掩饰,弹出的曲子便越是杂乱,好在太皇太后已经听不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锦墨看着古琴,对陈姀说:“娘娘,普天之下琴技能与您想必的恐怕除了您的老师,再无他人。”
想起当年的先生,陈姀不由得笑了,“他啊,是个孟浪的人,整天嚷嚷着觅不到知音。其实琴棋书画讲究一个心性,若是为了与别人一较高下,或者有意卖弄,那与勾栏娼妓有何区别。”
“娘娘若是能与皇上共赏曲赋书画,定然……”
“他不懂。”陈姀打断了锦墨的话。
一个玩弄权术,追逐名利的人,如何懂的高山流水浓墨飞扬的真谛。
其实她身边有几个人能懂呢?皇祖母听不清看不见了,锦墨不懂,母亲不懂,刘彻更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