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二年,临江王葬于蓝田,谥号闵。由于审讯一干官员耽搁了数日,棺材里的男子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一张脸已经分辨不出样貌。景帝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知是因为厌恶这个抢占宗庙的逆子,还是心有愧疚不敢相见。
纵使郅都已死,可刘荣再也回不来了。窦太后为此大病了一场,陈姀也心情沉重,整日噩梦连连,梦里都是那带血的竹简,以及那猩红的八个字。任凭刘嫖怎么哄,陈姀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陈午见刘嫖已经有些不耐烦,便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道:“阿娇还小,等她长大了,便不记得了。”
陈姀把头埋在被子里,一语不发,长大了便不记得了吗?可当初荣表哥背着她摘石榴花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原本还在想,荣表哥回京的时候,一定会发现自己这些日子又长高了,却没想到等来的是刘荣的死讯。
亲人离去,她如何忘却,今日记得,明日记得,明日的明日还是不会忘记。只要她还活着,这梦魇便会生生世世地伴随着她。
皇宫之中,王娡担心栗氏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惨状,特意派了自己的胞弟田蚡去刘荣的葬礼上瞧一眼。只是有窦婴在场,田蚡哪敢靠近。
窦婴见田蚡这般猥琐丑陋,一看便知他不怀好意。才狠瞪了他一眼,便吓得他目光闪躲,仓皇离去。
田蚡只是听得街头巷尾都在为临江王惋惜,说他为人宽厚却无端遭受迫害,便添油加醋地同王娡汇报,将刘荣在牢狱中受到的刑罚描述了一遍。那般丑恶的嘴脸,仿佛他亲眼所见,亲自行刑一般。
王娡把临江王惨死之事告诉了冷宫中的栗氏,栗氏本就因刘荣被废郁郁寡欢,又听得爱子遇害,一口血吐了出来,而后便晕了过去。
王娡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宫女道:“这是怎么了,地上这么凉,怎么能任由她躺在地上,还不快把她弄醒。”
身后的宫女会意,忙去端了一盆水泼在栗氏头上。见她醒来,王娡笑着说:“临江王才走,姐姐可要保重身体,千万别跟着去了。没准皇上念你痛失爱子,哪天便把你放出来了。”
栗氏闻言,尖叫着扑向王娡,却被人拦了下来。栗氏扭动着身子却又挣扎不开,只好几近嘶吼道:“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害了阿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王娡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对栗氏说道:“姐姐说笑了,临江王抢占宗庙之地修建宫殿,这等目中无人的性子,可不就是随了姐姐?他自作孽,与我何干?”
栗氏破口大骂道:“都是你这个贱人!我早就知道,你觊觎我儿太子之位已久!你这个贱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王娡对上栗氏那怨毒的眼神,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一旁的金玲上前狠狠地打了栗氏一巴掌,对她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在这冷宫之中,也敢对我们皇后娘娘不敬!”
栗氏突然凄厉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对王娡说道:“我是身处这冷宫之中,王娡你别忘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大不了就与你拼个你死我活!”栗氏挣扎着想扑到王娡身上,可她还是挣脱不开。
栗氏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让王娡有些不敢直视,但王娡还是努力使自己镇定,对栗氏说:“一无所有?您虽死了两个儿子,可还有一个。怎么能算是一无所有呢?”
栗氏听她这话,顿时停止了挣扎,浑身无力地喘着粗气,连辱骂王娡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娡见栗氏已经几近崩溃,心知目的达到,便退了出去。
纵使王娡表面上再怎么镇定,可她出了冷宫,还是有些腿软,一旁的金玲赶忙扶住她,道:“娘娘,临江王已死,您又何必来这冷宫找晦气?”
王娡平复了心中的不安,对仕婳说:“老二也是这女人生的,刘荣一死,他便是长子。万一皇上念旧情,把她放出来,又是个麻烦。还不如趁此机会除去她,免得夜长梦多。”
金玲闻言,立刻会意,此时栗氏神志不清,饮食上稍微动些手脚,便是致命的。只是王娡也不敢太着急,遂给了金玲慢性的毒药。
窦婴随着队伍,将临江王的棺材送到了蓝田。这几日他四处奔走,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唯有脸上的胡茬让众人看出,他的疲惫与沧桑。他静候在墓前,看着墓门关闭,心中充满了无奈。
待众人散去,夜色浓重,月光将树木的影子打在墓前,闭合的墓门如同沉睡的妖兽。冷风吹过,窦婴才感到深深地疲惫。他起身上马,坐在马背之上,漫无目的地前行。有萤火虫撞在他的脸上,他也懒得驱赶。此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刘荣到底在哪里?
当初在中尉府见到狱中人时,眼前人虽是血肉模糊,头发凌乱,可窦婴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狐诉。奈何门外的看守都是郅都的人,窦婴不敢与狐诉多说。未得到太后的诛杀令之前,他担心郅都知道狱中之人并非刘荣之后会把刘荣找出来。他本以为狐诉能写出实情,没想到狐诉只留下了八个字便自尽。
在去往中尉府的路上,窦婴还觉得奇怪,狐诉曾与他一同征战,他深知狐诉绝非胆小怕事拜高踩低之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刘荣不管。
窦婴原本猜想,狐诉应该是遇到了不测,或是在为刘荣搜集无罪的证据。他万万没有想到狐诉居然敢偷梁换柱,替刘荣承受了牢狱之灾。
窦婴虽惋惜狐诉之死,可他若是不死,届时窦太后定然会要求中尉府放人。如果狐诉见了景帝,不知道还会牵连多少人。好在中尉府的人未曾见过刘荣的样貌,才使得狐诉能够以假乱真。
窦婴之所以跟着灵柩走了一路,又在墓前等了许久,为的就是希望刘荣能够现身。只是刘荣不曾出现,窦婴想查出元凶,又无从下手。
狐诉死前那句话,让窦婴惊觉了起来。他以血写下的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疑是在告诉窦婴有人要害刘荣。可这又有什么用?天下人都认为临江王已经下葬,就算他找到了刘荣又能如何?
窦婴喃喃道:“宦海沉浮,人心险恶,本就不适合你。你若能归隐市井,也是好的。我曾是你的太傅,却无法护你周全。我本该殉职,却又担心贼人残害我的家人。此刻我若辞去官职,只怕有心之人会加害你的胞弟,是我无能啊!”
回到府中,窦婴见卫城立于庭院之中,无力地对他说:“你走吧,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再回来了。”
卫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赶忙对窦婴说道:“老师,我哪里做的不好?我改就是了,求您别赶我走。”卫城不知道自己若是离开了这里,还能去哪儿。
窦婴摇了摇头,眼前的孩子已经长高了不少,也不似初见时那般瘦弱。“人心险恶,你若跟在我身边,永无出头之日是小,只怕哪天会受我牵连。”
刘荣也算是他的学生,此刻卫城喊他一声“老师”,让窦婴觉得锥心刺骨一般难受。他生怕卫城会变成第二个刘荣,虽说卫城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万一有一天,这朝堂之上容不下自己,那卫城岂不是也要一同受到牵连。
卫城目光坚定,看着窦婴,认真地说:“老师,我不怕!”
“可是我怕。”窦婴叹了口气,“我给你银钱,让你另谋出路不好吗,为何一定要留在这里?”
卫城感觉到窦婴语气的沉重,可窦婴这个问题问到了他心底的柔软。向来聪明的他这次没有在意窦婴的情绪,而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曾答应过一个小丫头,定要当一个大将军,这样就有钱给她赎身了。只是上次从军营里被赶出来,我才知道,我不想他们一样,一个个身强力壮。像我这样的人上了战场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寻得机会,当个若是文官也好。像您这般,是不会被人欺负的。”
卫城没有说,那个小丫头就是陈姀。
窦婴叹了口气,“罢了,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窦婴派人彻查江陵之事早就有了眉目,不过是一群市井无赖打着临江王的名头去宗庙闹事,偏偏刘荣路过,那地方官吏真的信了。百姓都说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绝非临江王所为,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用了。
想必狐诉也是无计可施才替刘荣入狱,刘荣在封地时,哪天不是安分守己?除了日常送书文向景帝请安,便再无其他。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只收到过刘荣一封书信。
见刘荣书中所言,江陵之地气候潮湿,窦婴便心痛不已。末尾刘荣写道:荣在外数日,常挂念恩师。奈何我为藩王,恩师为朝臣,不宜交往过甚。荣敬禀
窦婴早就猜出是何人害的刘荣,只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有了,也是奈何她们不得。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总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