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这样的风雪日,孟和也总禁不住为丈夫担忧,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尤其不安,随着风雪愈发肆意,她心口越收越紧,愈发心神不宁。
风雪肆虐了一夜,孟和几乎一夜未睡,早晨一开门,才发现门口堆了近一米高的积雪。但这一天却风平雪静,如果不是这没膝的积雪,几乎让人忘记之前风雪是怎样得撕天裂地。
孟和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来,魂不守舍,总是不停地往旷野张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又过了一个夜晚,在雪停的第二日下午,她终于明白,她不是想看到什么,而是怕看到什么。
这日起了微微的风,但并不算格外寒冷,孩子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风雪压塌了一角羊圈,他们在阿木尔的带领下,重新加固。
远处的风穿过旷野,带来了不详的气息。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轧轧”的声音,雪爬犁在它的牵引下,平滑地划过雪面。孟和听到马蹄声,心中一跳,不由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
四匹马,三个人,没有她的丈夫,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悚惧悄然爬上她的后背,她的眼睛死死地落在了那匹唯一没有人骑乘的马拉着的雪爬犁上。
爬犁上蒙着一床被子,什么也看不见,她急切想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的脚就像被粘住了一样,纹丝不动。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靠近,她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每一个人脸上都沉肃而凝重。她禁不住无声地战栗起来。
为首的是巴音,他第一个下了马,走到了她跟前。他见她不看他,却只盯着他身后的雪橇,心中沉痛,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孟和嫂嫂,伊徳日布赫大哥出事了……”
孟和凝滞了很久,仿佛费了很大劲才一字一字听进了他的话,却仍没有理解是什么意思,她甚至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下意识问:“出事?出什么事?谁出事?”
巴音瞬间就失去了和她对视的勇气,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前天风雪起来的时候,马群惊散了,他为了追回跑丢的马……一直没回来……我们找了一天一夜,在一百多里外的骆驼山发现了他,马一匹没少,都窝在山坳里,但他人却冻僵了……”他哽咽了一声,“我们送到卫生院的时候,医生说……太晚了……”
“对不起,孟和嫂嫂。”他红着眼圈低下了头。
孟和耳朵和脑袋都嗡嗡的,她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似乎又没听进去,她整个人几乎麻木了,不能动,不能思考。她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假起来,她正处于一个让她极度不适的梦中。
另外两人驱赶着马,把雪爬犁拉到了她面前,对她说道:“孟和嫂嫂,您节哀”。
她死死盯着雪爬犁上起伏着的物体,一动也不能动。
旁边一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俯身拉开了一边被角,下面露出了一张失去血色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孩子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起初他们只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着,但当雪橇拉过来的时候,阿木尔却突然扔掉手中的锤子,疯一样跑了过去。
穆星河几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追了上去。
阿木尔跑得太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可他却像再也爬不起来一样,连滚带爬地爬到了雪橇前。等看到雪橇上人的面孔时,他的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他颤抖着双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用他那嘶哑到有些凄厉的声音,不断呼唤着“阿布”“阿布”。
似乎儿子泣血般的哭喊唤回了她的神志,孟和终于能动了。她踉踉跄跄地跑到雪橇前,手抚上他的脸,冰冷僵硬的触感却让她像被烫着了一般,倏地收了回来。她像是怕吓着了他,柔声地喃喃呼唤:“伊徳日布赫,醒来,醒来……”
她不知所措地张着手,不敢落下去。在呼唤了很久,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她突然暴怒,伸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紧接着就像疯了一样,疯狂地扇着他的脸,嘴里喝斥着:“起来!起来!伊徳日布赫,起来!我叫你起来……”
阿木尔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巴雅尔和宝音图吓哭了,毡房前哭声一片。穆星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从另一边抱住了额吉,她没有看雪爬犁上的人,她的目光在碰触到他的时候,突然就自己离开了。她死死地抱着孟和,不停地呼唤着着“额吉”“额吉”,她以为自己没有哭,可是胸口的衣襟却已经湿了一大片。
孟和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推开儿子和女儿的手,缓缓地趴到了伊徳日布赫的身上,脸贴上了他的脸,泪水从她的眸中低落,落到他的脸上,立刻就化成了冰碴。
附近的牧民听到消息赶来了,人们叹息着,哀愁着,进进出出,毡房的灯一夜未息。孟和已经没有了眼泪,她心如死灰地倚在矮榻上,面对人们的安慰和关怀,麻木地道着谢。
伊徳日布赫的遗体停在毡房外,阿木尔一直守着父亲,无论谁来劝说,都不肯离去。穆星河陪在他身边,亦步亦趋。谁的悲伤都不比谁少,谁也无法安慰谁,她无法排解这种排山倒海般的情绪,也安慰不了哥哥,只能陪在他身边。似乎只有这样,她们就能从彼此身上,汲取些许安慰。
她脑海里走马观花一样,不断闪现着以前和阿布相处的场景,自始至终不敢看他的脸,仿佛只有如此,她就可以欺骗自己,阿布没事,这不是他,他只是没回家。
巴雅尔和宝音图已经哭没了力气,两人偎依在一起,蜷缩在角落,时不时抽噎两声。这时节基本没人顾得上他们,即便注意到了,也不过摇摇头,几声叹息。他们的父亲那森布赫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偎依着睡着了,他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走过去。
那森布赫走到了孟和跟前,孟和麻木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细看来人究竟是谁。
他一言不发,转头又出了毡房,来到了弟弟的遗体前。侄子和侄女守着他,见了他来,无动于衷,似乎和他们的母亲一样,都已经被伤痛磨灭了精气神。
他跪坐了下来,看着门板上那张坚毅硬朗的脸庞,胸口一阵阵抽痛,就像有一只手在摘他的心,却偏偏不肯真的摘下,只是一遍遍地拉扯。他双手捂着脸,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滑落,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这样的烂人……才不该活着……”
让我换掉他吧,让我换掉他吧……他在心里一遍遍呼唤长生天:让伊徳日布赫弟弟这样的好人活下来吧,他有爱着他的妻子,爱戴着他的孩子,腾格里啊,换回他来吧……
长生天没有回应他的祈祷,只有阴沉沉的天空诉说着哀伤。
停灵了七天,主持葬礼的喇嘛招呼人们起灵。但她们怎么舍得让他下葬,她们只想跟他再多一点时光,再多一点时光……
那森布赫拦住了撕心裂肺不肯松手的妇孺们,他平静地道:“让他走吧,不要让他走得不安心……”
……葬礼持续了将近一天,等到了晚上,人群散去,毡包里只剩下黯然神伤的一家人。
孟和强打起精神照顾着孩子们,所有人几乎都一言不发,即便是走路,也不自觉放低了脚步声。
夜里,穆星河突然从梦中惊醒。阿布的离去,让她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摆弄着她的人生,只要是她亲近的人,终将会离她而去。她的爸爸妈妈,她的阿布……她甚至怀疑,通拉嘎额吉的离世是不是也有她的缘故,尽管她们算不上亲近,可她多少也与自己有点关联……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忧惧,最终化做一只狰狞的怪兽,每每在夜晚的梦里降临,向她露出凶残的獠牙。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许久,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许是煎熬了这好多天,大家都累了,她这些动静并没有吵醒其他人。她拉起被角,准备侧身躺下,却被一束奇异的光吸引了注意力,那是透过门缝、从外面倾泻过来的一道清泠泠的月光。她心里想,门是没有关紧吗?
心里疑惑着,她掀开被子,披上外袍,往门口走去。
门确实没关好,露着一指粗的门缝,月光就是从这里倾泻过来的。她不由有些纳闷,她记得清清楚楚,临睡前,额吉把门闩插上了,而如今它却是从闩孔里移开了。
噩梦带来的余悸还笼罩着她,她后背爬过一阵激灵,不由有些害怕,就要把门紧紧关上,但在门即将关合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阵奇怪而压抑的声音,那是从外面传来的,断断续续,像是什么野兽的悲鸣,又像是西风的呜咽。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门,毡包外的月光明亮而皎洁,和地面的雪光相互辉映,将整片天地都映照得明晃晃一片,视野一览无余。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增加流量,我申了榜,今天按照编辑的要求,做了一些修改,所以耽误了些时间。再就是,这章写得很艰难,我发现自己其实很抗拒写这一章,数次提笔,都不忍心落笔……反复磨蹭了很久,只写出了这一点,大家将就着看看吧,还差一千多字,今晚我会尽量补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