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天去看望宝音图,实在无法再对他的处境视而不见,更无法抵御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他身体强壮,年纪也大一些,却总是被照顾得很好,而宝音图一个小孩子无人理会,饥一顿饱一顿,冷了也不知道自己找出厚衣服来穿,那件外袍还是他翻出来给他穿上的。所以,他就自作主张,带了宝音图过来,想让叔叔和婶婶把他们换一换。
听了他的话,孟和没有像以前一样拒绝,而是微笑着跟他说道:“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和你叔叔就好。”又转头对宝音图说道:“就在婶婶家住下吧。”
第二天,她让孩子们给伊徳日布赫捎个口信,让他回家一趟。这年秋天,阿木尔便去了旗里去读高中,等闲回不来,现在每天是巴雅尔和穆星河一起结伴上学。
当天晚上,伊徳日布赫就和孩子们一起回来了,也见到了拘谨不安的宝音图。他身上穿着阿木尔小时候的衣服,跑前跑后,给正在清理羊圈的孟和帮忙。
穆星河两个放下书包就要来帮忙,孟和忙阻止了她们,笑着道:“天太冷了,你们赶紧去毡房里喝茶,暖一暖身子,让你们阿布帮我就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宝音图也去。”
伊徳日布赫知道她有话说,便默不作声地拿起了铁锹,进了羊圈,熟练地清理起地面的羊粪。
孟和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她锄了一锹羊粪,扬到了粪堆上,用十分平常的语气对丈夫说道:“也把宝音图留下吧,只要手里有牛羊,就不怕养不活孩子,早先老嬷嬷们七个八个孩子都能养养活,我就不信我养不了四个……”
伊徳日布赫没有说话,而是停下了手中的铁锹,看着她。孟和等了半天不见他回应,不由抬头,对上他这深沉的目光,一时竟觉得有点惊悚,忙摆摆手:“别这样看着我,牙酸……”
伊徳日布赫笑了,走到了妻子跟前,一边和她并排干活,一边说道:“我心里也一直放心不下宝音图,最近总是在发愁,冬天到了,他可要怎么办……”
草原的冬天尤其残酷,气温经常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滴水成冰,雪虐风饕,几乎每年都有人冻死冻伤。毡包坐落在茫茫草原上,如一叶扁舟在大海中浮沉,十分单薄脆弱。千百年来,蒙古人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坚韧不拔地对抗着大自然,延续至今。
伊徳日布赫对哥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任其自生自灭,可是宝音图毕竟是他的侄子,他无法坐视不理。他也曾想过抚养宝音图,但家里已经三个孩子了,妻子其实自从生了巴雅尔之后,身体就不怎么好……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但他没想到是却是妻子先提了出来。此刻,他心里充满了感怀,无比庆幸,娶了这样一位深明大义的妻子。
他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叹息:“只是辛苦了你……”
孟和没把这句话放心上,只是有点烦扰地皱了下眉头:“只是我答应过托娅老师,要好好照顾敖登格日乐,原先只有她和阿木尔两个,咱们的日子还算宽裕,可现在四个孩子……我真怕委屈了她……”
伊徳日布赫心里其实也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安慰妻子道:“敖登格日乐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不会计较这些……”
孟和无奈地叹了一声,继续手中的活计。
等清理完羊圈,两人回了毡房。毡房里温暖如春,穆星河带着宝音图抓沙嘎,巴雅尔有些坐立不安,在毡房里转来转去,见他们一进来,立即用忐忑而期待的目光望了过来。
孟和没有跟他说话,而是用安抚的目光看了下他,径自走到了穆星河面前,对她说道:“敖登格日乐,我们让宝音图留下来好不好?”
穆星河有些讶异,她不知道额吉为什么要来找她拿主意,她怔了一下,忙道:“当然可以,只要你和阿布愿意。”
“可是……”孟和犹豫道,“人多了,日子就不像原先那么好过了……”
穆星河无谓地笑道:“那有什么?我们每月都有国家供应的粮食,还能打猎,我现在自己都能打一只黄羊,怎么样都饿不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再就是,咱们以后还不要买大米了,我不是非要吃的……”
听到大米,孟和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其实大米是国家配发给“国家孩子”的。她因为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跟她原先的养父母一样,一直说是买来的,因为她是汉人,所以只给她一个人,家里其他人谁也不会动一口。穆星河觉得这是一种“特权”,所以一直想拒绝,尤其是巴雅尔来了之后。
孟和只能含混过去:“倒也不至于到这一步……”转移话题,问宝音图道:“宝音图,你愿意留在叔叔婶婶家吗?”
宝音图看看她,又看看巴雅尔,欲言又止。孟和明白他的顾虑,赶紧补充道:“别担心,巴雅尔不会走,你们一起留在这里。”
巴雅尔有些意外,他无所适从地搓着裤缝,看着孟和,语无伦次地道:“我……我……”
孟和笑了一笑,温柔地对他道:“巴雅尔,你是个好哥哥。不过放心好了,叔叔和婶婶能养得起你们。”
巴雅尔眼睛含泪,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也才十二岁,他其实也害怕面对烂泥一样的父亲,也害怕面对飘零无依的生活,更害怕独自面对那些无人的黑夜……孟和叹了一声,轻轻将他揽在了怀里。巴雅尔鼻头一酸,滚下泪来,这样温暖的怀抱,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他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额吉”,不知道是叫她,还是叫通拉嘎额吉。
孟和抽了个空,去了趟那森布赫家,把她们来抚养宝音图的意图和他说了,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兀自翻出了宝音图的东西,带回了家。
宝音图在这里,最起码吃穿有保障,不出一个月,他的面颊就肉眼可见地丰润起来,甚至可以去上学了。他耽误了小半年的课程,只能留级,但他却很高兴,他很喜欢读书,哪怕再来一年也没关系。
今年的冬天着实有些反常,反反复复下了好几场雪,有时候甚至上次的雪还没化掉,这次的雪就来了。到了十二月份,阿木尔放假,也不得不因此在旗里滞留了一些时日,等路好走一些了,才终于回到了家。
弟弟妹妹们已经半年没见到他了,他一回来,家里气氛就明显变得轻松愉悦。大家围着他东转西转,问他在旗里的生活,也分享家里的趣事。
他到了家,便替额吉去放牧,孟和也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为过冬甚至过年的事,做一些准备。
然而,阿木尔回到家没几天,就又下起了雪。这天一直到中午,天色都还好,但午后时分,天上突然黑云漫卷,狂风呼啸,没多久,鹅毛般的大雪,便铺天盖地从云层中倾泻下来,刹那间吞没了整个草原。
孟和本来在家做血肠,看到天气突变,忧心不已,便嘱咐了几个孩子一句,独自打马冲进了雪中,去找儿子阿木尔。好在她疾行了十几公里后,终于看到了儿子,阿木尔在变天的那一刻,便立即赶着羊群往家走,正好和母亲接上了头。
狂风把雪花漫卷,四处横行,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路,辨不清方向。母子二人凭着草原生活的经验,齐心协力,仔细辨认着方向,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着羊群,到达了毡房。
毡房里灯火昏黄,几个懂事的孩子已经做好了饭,热气从汩汩作响的锅里升腾出来,一下就将风雪的凛冽隔绝在外。阿木尔脱下了沾满风雪的外袍,穆星河已经将替换的干衣递了过来,他冲她笑了一笑。
换完衣服,阿木尔坐到了炉子前烤火,却久久不见母亲动静,抬头寻去,却发现母亲并没有进来换下湿衣,而是一直扶着门框,透过门缝里向外凝望,面色十分凝重。他知道她是在担心父亲,今年的风雪特别多,能出去放牧的机会便少了许多,生产队储存的草料根本无法支撑整个冬天,他们只能尽量出去放牧。
马群和羊群移动的速度不一样,通常它们要跑出去很远,尤其是冬天,附近的草大多被吃光了,为了吃草,它们就不断往前方走,便越走越远。天气好的时候还好,无论走多远,马倌儿们都能顺顺利利把它们赶回来,就怕遇到风雪天。
白毛风最可怕的不是酷寒冰冷,而是风急雪厉,寸步难行,天地间又混沌一片,人除了漫天雪花,看不见其他。如果走不出来,很容易便失落在茫茫雪原。莫说在野外,就是在家里,倘若出了毡房,哪怕只有几步路,也可能因为看不清方向,回不去毡房,冻死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