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的阳光已经十分炙热,可她小小的身躯里一阵阵泛凉。
小谢珥此刻大大的水杏儿眼里尽是迷惘,因为她开始彷徨,生怕自己做的事是错的,拯救一个未来的大魔头,只会让更多的人受难。
“我对他好些,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他不可能变好了吗?”谢珥背靠在墙角边,莲藕臂圈紧短腿,水亮眼眸沾泪轻颤。
她想起在他身上看见的针戳和火烫的伤,赫赫入目,想起少年面无表情地说着“很快就没了”,他当时是不是就知道,荣公子和络公子很快就会重伤被赶出府?或者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报复?
她又想起荣公子和络公子平日欺负谢谨行的嘴脸,不知为何,她内心慢慢平息下来。
不是的,没有人生来就是罪不可赦的大魔头,没有人生下来就会坏事做尽的,有时候,是老天不公,没有给他看见一丁点光亮,对他所做的尽是残忍之事,那又怎么可以奢望他会学会仁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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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谨行手里紧紧攥着从刘荣手里抢回来的旧帕子,蜷缩在昏暗残破的屋中,槅扇门已经被他用钉子钉严实了。
这是一张绣着丁香花的旧帕子,帕子的主人如同这帕子上的丁香花一样,谦逊、勤奋,交待给她的每一件事都勤勤恳恳做好,包括照顾他的任务。
所有人都以为,熹娘是崇威将军金屋藏娇在外的外室,而他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子,但没人知道,他在很幼小的时候就记事了。
那时候,他才学会走路,话都不会说,熹娘当时是侍奉那个喜怒无常疯女人的忠仆。
有个长相威严的华贵妇人时常来看疯女人,她管不了这个疯女人,也不喜欢他,但同时又看不下去疯女人用脚把当时还小的他踹得头破血流,于是,就命熹娘代替母亲的角色,抱着他到外庄住。
熹娘虽然心里对照顾他这件事也不太高兴,但她这人做事最细致,交待她的工作,即便没人监督,也必须完成得妥妥当当。
熹娘带着他在外庄生活的那几年里,把他衣食照顾得妥妥当当,而那几年,竟然也成为他人生中为数不多快乐安稳的时光。
所以,熹娘病死后,他被送回将军府时,他就悄悄把熹娘的帕子藏在了身上。
这世上从没有人对他和颜悦色过,所以,熹娘那样忠正不虐待他的人,哪怕她也很少同他说话,他也觉得,那就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昨夜,刘荣在被毒哑前,恶狠地对他说:“像你这种带着肮脏血统的小畜生,这辈子也不会有人对你好的,那些你以为对你好的人,你以为是真心的吗?”
谢谨行以为自己的心麻木,不会在意这些,但那一刻,他无可抑制地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自己高热不退,病得浑身虚脱,熹娘听了大夫的话,得知他活不下去时,突然就什么事也不做了,毛巾不给他敷,药不给他煎,全然一副冷静理智的样子,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
当时他没有觉得有问题,毕竟熹娘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个没有虐待过他的人,他不怪她平静理智,也没有思考过,一个日夜相对了一段时间的人,在面对他的逝去时,该有什么样的表现才是正常的。
直到他回到将军府,端阳郡主从一些庶族那里收来栽培成继承人的义子,他看见不少义子们的生母,哭着日夜来敲将军府后门的样子。
有的倾尽自己手里的钱财打点将军府上下,就为了自己儿子能在这儿过得好一些。
这么一来,他回想了一下唯一对他好的熹娘,似乎,在大夫误诊宣布他活不了的那一刻,她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
谢谨行隐在黑暗中的一蓝一黑两眸子像浮了万年不融的坚冰,浮着冷灰的光,他麻木地,把手里千辛万苦设计抢回的熹娘的帕子,撕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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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十是金栗如来的佛诞日。
长公主因为忙于扶持病中的皇帝,已经许久没见自己心尖尖的外孙女了,趁着如今皇帝身体好些,忙里偷闲地,就选了佛诞日之前邀请端阳郡主一家上山参拜礼佛,住一段时间。
府里庶女义子们都高高兴兴开始收拾行囊,听说皇寺永安寺上就有一座避暑山庄,长公主殿下邀请他们一家去寺里礼佛完,就会顺便入住避暑山庄,听说那座避暑山庄景致秀丽,齐集了大东南北的著名观景。
谢珥自那天开始,已经三天没有见到谢谨行了。
她一方面想避开他,冷静地思考一段时间,一方面又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到桂正堂同众多庶女、义子们一道给郡主和将军请安,踮脚往庶兄平日来的路上张望,只是这几天再也没看见谢谨行。
谢谨行没来请安,端阳郡主也像完全想不起府里有这个人似的,半个字都没有提。
郡主自己没有提,身边的奴仆也省得多事去提,谢景天见郡主这几天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也就顺着她的意,当没有想起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谢珥今日听得长公主外祖母的邀请,以为即便母亲多不待见谢谨行,看在外祖母的份上,她不敢故意忽视谢谨行,至少也会带上他一起去的。
结果到了出发当天,谢珥抻长了脖子往车队中张望,也没能看见谢谨行那颀长瘦削的身影。
“县主,我们该到车上去了。”翠枝提着一个盛满糕点的食屉子,想来抱谢珥上车。
谢珥有些犹豫道:“我想看看哥哥来了没有...”
这几天她一直没敢去谢谨行的院子看他,只嘱人去给他送药送食物,因为她心中一直犹豫不定,理智与情感在打架。
翠枝看着小姑娘,口中的话欲言又止。
“六妹妹!”这时沈言之从人群中走出来,怀里捧着一盒漂亮的绢花,一旁的庶女都在用嫉恨的目光盯着谢珥看。
“哥哥昨天在府学附近看见一个手巧的妇人在卖这个,妹妹不是一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哥哥就一下子挑了好些,妹妹去寺里打扮清淡的话,就可以戴戴这些,也不错。”
沈言之从小时候起,就对谢珥十分温柔体贴,加之公子翩翩,学业又是极好,才华横溢,当时整个京城的但凡读书的贵户公子,无一不嫉妒他的。
府里的庶女们也不例外地将沈言之当作如意郎君的最佳人选,只可惜谢珥来了之后,沈言之眼里似乎只看得见谢珥。
“不,这些都是死物,我不喜欢,我只喜欢活物,义兄还是拿去送给我那些姐姐们吧,她们收到应该会高兴的。”谢珥稚声稚气地说着,说完顺手一指那头朝这儿张望过来的庶女们。
庶女们在将军身边养得个个傲气惯了,平日连嫡女也没看在眼里,此时被谢珥一句话就气得脸色发绿。
这算什么意思?自己不稀罕的,就施舍给她们吗?
谢珥不想再看见沈言之,便让翠枝把她抱上了车,车帘子放下来,一眼也没有往窗外看。
其实,如果她此时能向车外张望一下,就能看见谢谨行浑身狼狈,走路跌撞地朝角门方向跑来。
他在屋中封闭了几天,这几天里,他拒绝了一切由琉璃院送来的物资和汤药。
因为他认为,世上每个人定当都是一样地厌恶他,生怕他身上的污秽会沾到身上一般,躲得远远才是正常的。
这个精致的白软馒头有时候做的一些事很令他费解,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会为他的事愤怒或者哭,而她这些激烈的、饱含情绪的举止,却让他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从而惧怕和逃避。
他认定了她也不可能喜欢他这么个晦气的人,所以与其迟早看着她远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产生联结。
可当他早上趴在院墙角落张望琉璃院的人过来时,无意中听见院墙外有下人在谈论,府里的主子们集体搬到山上去,可能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府里可能要丢空好久一段时间后,他疯了似的跑出去。
他来到角门,看见浩浩荡荡的车队和辎重队伍,看见小姑娘下车找“哥哥”,然后她的“哥哥”沈言之一脸宠溺地捧来了一盒绢花,小姑娘还娇气地抱怨不是“活物”。
随后,车队走了,就连主子们的丫头婆子甚至小厮都带走了,偌大的将军府,除了一些洒扫的粗使下人,就剩下他了。
“行公子!你不能往前!郡主有令,不许你跟车,请回去吧!”
这时有下人看见他,慌忙呼来几个粗壮的小厮,联合一同压制住他。
长公主邀请“将军府阖府上下”,连丫头婆子都有份跟随,唯独他,连靠近车队都被阻拦。
少年卯足了劲儿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倔强地挣扎着,蛮兽一样,身上好几个壮汉压着都差点压不住。最后,他只能被压制着,眼睁睁看着青霞县主那辆用绿纱装裹、堆珠砌玉的车子走远。
谢谨行从不知孤独为何物,只因他生下来起,就像一头被单独关着的困兽,没有人替他舔舐过,他不知温暖不知孤独。
但这一刻,他头一次意识到的孤独感,那种感觉却像洪水猛兽一样朝他席卷而来,来势汹汹,让一个被虐打一顿也不当回事的少年,再无招架之力地瘫软在地。
倘若不是某天,某个花丛间出现的绿色包子,兴许他到现在依然能活得不知痛倦,没心没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