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珥死后,魂魄没有立马消散,竟是被谢谨行用那倒行逆施的邪术强行绑在了他身边。
她有些无奈地漂游在他头顶,亲眼看着他把自己的尸首冰封着放进一口花重金打造的漂亮琉璃棺中,就摆放在他的床榻前,日日夜夜伴着自己。
谢珥一开始觉得很无奈,她可不想死掉了还要整日看见这个疯子,她想趁着沈言之还年轻,看能不能早日投胎回来再续未了缘。
不料,疯子不但绑住了她的魂灵,更是把那个她至死都不知道的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了她面前。
沈言之被谢疯子的狗抓了起来,日夜拷打盘问下,她终于知道了真相。
原来,那日沈言之借同她情断最后见她一面为由,把她约出的那天,偷偷给她下了药,此药本无毒,但沈言之知道,崇正楼廊外栽种着一丛丛玉桂树,只要配合那玉桂香,就能绞动她的身体,使她身体处于一种情绪敏感极度脆弱的状态。
然后,那天他给她写的信,是故意往她难受里写的,目的是想在这丫头极度脆弱的时候,会开口哀求谢谨行,用自己作为交换的条件,换取沈言之向往的那个官位。
“谁料到,那丫头竟然宁死不屈,宁愿从你身上下手,去偷私印,也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求...”沈言之吐出一口鲜血,继续道:“那我费的一番功夫...帮她在你面前装可怜...倒是...枉费了...”
“你这算承认了,她突然间情绪遽下是你所为?”
“不!她自己蠢而已,相信苦肉计,磕几个头挨一鞭,轻易就让人俘虏了心,她的死,是她自己咎由自取的!与人无尤!”
“而且,她竟蠢得...偷到私印又如何,她竟不知...掌印大人向来做事细密,又岂会不知她偷私印的事?不过是故意放纵...咳咳...好把我等一网扫尽罢了...”沈言之自嘲失笑道。
谢谨行这几天把沈言之安插在宫中的耳目全都揪了出来,亲自动的手,剥皮、拆骨、放血,癫狂暴戾,可到了沈言之面前,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宛如暴风雨前夕。
“死前,还有何愿望吗?”谢谨行静静地翘腿坐在刑讯的交椅上,手里拨弄着一串谢珥死前带在腕间的珠串。
沈言之摇头,“要杀便杀吧。”
“放心,在你死前,咱家得先把明霞县主肚子里那孽种剖出来,晾干炖汤,在你行刑前喂你吃,把明霞那婊`子肚子缝好丢去军帐中给糙汉们享用如何?至于你的族人,你放心好了,咱家会让他们含着对你的恨而死的。”
沈言之瞳孔骤缩,飘在牢房上方的谢珥亲眼目睹了他撕心裂肺的模样。
“阉贼!你不得好死!”
原来,她所谓对她不离不弃、不在意她身份地位的如意郎君,不过是看中大奸宦谢谨行对她的一丝不同,刻意在她面前演戏讨好,有所图谋罢了,在背转她的时候,却偷偷让明霞县主珠胎暗结。
“菀菀和孩子本就无辜,你...你连亲妹亲外甥都杀,谢谨行,你会不得好死的!”
后面沈言之说的话,谢珥魂灵嗡嗡颤鸣,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她再次恢复神识,已经是沈言之的刑场上,她亲眼看着被折腾得不成人样的沈言之被谢谨行强行喂下一碗黑乎乎的参汤,里头有白生生的骨头,他呕吐着,还没吐干净,就被谢谨行狰狞着血眼抢走刽子手手里的刀,亲自砍下了沈言之的头。
在那之前,谢谨行早已许久没亲自制造过如此腥血场面了。
飘荡在半空的谢珥心念俱灰,行刑结束后,她木木地在那个行尸一样充斥着黑气的身影后回宫。
崇正楼上,男子身穿开襟寝衣,一如既往把床榻旁的琉璃棺擦拭晶亮,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琉璃棺里的冰块没放多久就化了,尸首泡了水,变得肿胀难看,房里已经隐隐蔓延着恶臭。
谢谨行打开棺盖,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把尸首抱了起来,怀里拥着,把头搁在自己肩膀上,不停地在尸首耳边说着“对不起”,眼眸发红。
“尔尔,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哥哥立马帮你擦干,你会恢复原样的...你不要生气,不要再也不肯叫一声哥哥了...”
谢珥这些年,从未见过谢谨行哭,以前,即便是他在后宅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被当街侮辱阉割的时候,被赶出府的时候,都从未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他哭了,仅仅是害怕他的“尔尔”再也不肯喊他一声哥哥了...
谢珥心里五味交杂,以前她十分讨厌这个疯子,和所有人一起欺负他,恨他抢她花轿,把她锁在宫中,以为他那是在报复她。
而沈言之君子儒雅,光风亮节,在所有人背弃她的时候,只有他一人坚定地走向她,她以为那是她一生的最爱,值得她豁出生命为其做任何事的人。
可最后,守在她尸首旁,抱着她哭,并且为她复仇的人,却只有那个她最厌恶的庶兄。
谢谨行慌乱地擦拭尸首的时候,由于尸首停放时间太长腐化,稍有不慎,就被他袖子揩擦得面目全非,那个杀人不眨眼、权势大到为所欲为的大奸宦更慌张,眼睛更红了。
就在这时,大概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谢珥这一孤魂在人间游荡太久,尸首手腕上系着的红绳脱落,谢珥的魂灵也在那一瞬间解开束缚,渐渐随风消散...
·
大梦初醒,谢珥大汗淋漓、心悸不已。
睁眼的时候,脑子里依旧记着庶兄大肆开杀,把那些同沈言之合谋害过她的人,残忍杀害后还要鞭尸,满脸腥血的模样。
“血...呜呜呜...好多血...哥哥...好哥哥...别打了,快别打了,他们已经死了...”
谢珥浑浑噩噩间,看着鞭尾反噬到谢谨行身上,他的双臂、双腿也被鞭子弄成斑驳伤痕时,躺在床上放声哭了起来。
“县主?县主你快醒醒...”
一旁的小婢翠枝端着刚水盆身后跟着一队伍奴仆走进来,在床边轻唤她。
“县主,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谢珥揉揉眼睛,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了曾被明霞县主谢月菀发卖到了蛮荒之地的翠枝,以为是做梦。
“翠枝!翠枝!我好想好想你啊!你怎么回来了?那个满身毒疮的男人看起来好凶,你逃跑回来,他有没有为难你啊...”
翠枝一边给谢珥擦眼泪,一边纳闷道:“县主,奴婢就刚刚去厨房亲自督促厨娘做你最爱的鸡肉丝粥,没有看见什么毒疮的男人,县主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是内宅,年龄稍长的小厮都不能进来,外男更加不能进入,即便是行公子,今年也搬到外院去了。”
谢谨行以前在将军府,是崇威将军唯一的亲儿,府上还有其他公子,都是端阳郡主收的义子,用来抗衡谢谨行这个庶子的,按理说,谢谨行是将军府唯一血脉,理应唤一声“公子”,或者“大公子”,可他却从小就被人同那些郡主收来的义子混为一起,称“行公子”。
“什么行公子?翠枝你在说什么,哥哥他难道不是在宫中...”
谢珥掀被欲下榻,结果双腿在半空晃蹬半天不着地,再低头向下看时愣住了。
两腿短小稚嫩,那圆圆嫩嫩的脚丫子,像一颗颗圆润可爱的小糯丸,谢珥再捋袖一看,竟连胳膊都成短小的莲藕臂了。
她惊讶得瞪圆了黑亮水洗过般的杏儿眼,长又卷翘的睫毛像蝴蝶羽翼般轻颤,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
翠枝看她这个样子趣稚可爱得紧,没忍住,装作给她整理头发时,暗暗撸了她圆脑袋一把。
现在,谢珥已经明白,自己死后竟然重生回到小时候了。
大致说来,她是回到六岁那年,从长公主府回到将军府那年。
谢珥在此前,因为母亲端阳郡主产后精神状态不好,一出生就被外祖母长公主接回公主府抚养,她一直到六岁那年才见到自己的母亲。
她在公主府的时候,受尽宠爱,回到将军府,虽说母亲端阳郡主也十分宠她,但母亲的精神状况的确时好时坏,发病时,甚至会把自己的脸挠花,在她面前哭着逼迫她同自己一起虐待谢谨行。
小时候不懂事,以为都是因为庶兄害惨了母亲,所以她也十分不喜这位兄长。
神思游移间,端阳郡主身边的大丫头过来请她。
谢珥被人连忙抱着从床上下来,翠枝往水里滴上几滴百花蜜露,搅匀沾水给县主擦脸,这是春分那天采摘各种名贵花卉花心的那点凝露提炼而成的百花蜜露,就这几滴的价格就足以平头老百姓一年的生活费了。
更不要说谢珥每天擦的香膏,头发上抹的头油,那都是名贵品。
以前的谢珥会对这些习以为常,可如今的谢珥意识到自己以后恢复身份,这些以往的必需品会成为奢侈品后,她皱起小眉头沉吟片刻,终是道:“翠枝,以后不用这些。”
翠枝忙碌的手一顿,讶异道:“县主腻了这鎏香膏子?殿下那边新得了几瓶茉莉白玉膏,是上等贡品来的,殿下疼爱县主全给送了来,明日便换成白玉膏?”
翠枝原想着,就那么几瓶,得等重大节日时才拿出来用的。
“不,不用,我年纪还小,不用这些反倒清爽。”
谢珥笑着解释道。
端阳郡主就出下谢珥这么一个,本也宠着她,她以前在公主府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不必去长辈面前请安,回到将军府,郡主也允许她不必每日来请安,可今天崇威将军回来,就宿在正房,将军向来看不惯这个被宠得没有规矩的女儿,不可让她再惹将军不喜,这才派人来叫她。
等谢珥来到桂正堂,将军府一应庶女们、义子们早已站在廊庑下等着了。
她一眼便看见那位狼狈地跪跌在人群中,左边覆着铁片眼罩,身形瘦削单薄的少年。
这一刻,谢珥仿佛梭过重重光阴,又回到了最初,遇见那个现在很落魄,但日后只把她当宝贝的少年。
“哥哥...”她鼻头发酸,眼眶止不住红了,泪水抑制不住外涌,身体比她情感还诚实,已经飞快迈动小短腿,扑向谢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