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
堤坝边杨柳低垂,微风送暖,春风化雨入泥牛,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巍峨槐树下,院中传出孩童朗朗读书声,童声稚嫩充满韵律感。
他不是和那群人同归于尽了吗?
水行舟脊背挺的笔直,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肃杀之意,一反常态的转头看着窗外,双目失焦,眉头紧蹙,色惊疑不定,很显然是在走神。
“水皓,你来讲讲刚刚念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手持书本的男人外形儒雅,看着年轻却一副不怒自威的姿态,是岛上所有孩子都害怕的夫子。
是了,他这个时候还不叫水行舟,他叫水皓。
皓,光也,寓意晨曦的太阳。
端坐在旁边的范文知见一向特别听话乖巧的小伙伴难得上课晃神,又见夫子脸色越来越黑,小心翼翼的伸出脚踹了小伙伴一下。
水行舟瞬间收敛眼中精光,回过头,灿金日光渡在抽条的修长身姿,眉似月,目似星,面如玉,白衣翩然,宛若谪仙的出尘气度晃得在场所有人都定了片刻。
“这段话说的是要顺应天意和命运,这样就不会忧愁;安心待在故土,讲究仁义,所以能爱人。”他轻松便回答出了问题,这让存心看优等生出丑的少年们十分失望。
夫子满意的点点头,“你回答的很好,不过学无止境,不可枉自称大,你坐下吧。”
“夫子,这句话对吗?”
“嗯?”
水行舟目光悠远,“这段话要人讲究顺应天命,可这是无能之辈所为。我认为弱者顺应命运,而强者操纵命运。”
夫子摇头,“非也,时也命也运也,一切自有天定。”
回忆起重生前经历的种种,水行舟眸中充满疑虑,“如果有一日有人不由分说的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你就要任人鱼肉吗?”
“面对征伐,能活下来未尝不是另一种天意。”夫子只当他看了话本有感而发,正准备训诫两句,但眼见再讨论下去,下面的几个皮猴子都准备跑了,“二虎,大牛,昨日我布置的抄写作业为何还没交上来?”
被点名的两人正是前面期待水行舟出丑到差点笑出来的少年,他们两个是岛上最调皮捣蛋的孩子,天生就和水行舟这种成绩优异的学生不对付。
“我、我们忘带了。”大牛顿时挎着脸,嘴唇嗫嚅,声音细小如蚊蝇。
“哼,课后我跟你们一起回家去找,找不到就给我抄一百遍。”这种拙劣的借口,夫子见得多了。
被戳破谎言的两人瞬间面如土色,可以猜想回去一顿毒打肯定跑不过了。
夫子又点了几个学生的名字,下课后留下满屋子的怨声载道,就连从没受过罚的水行舟都被罚抄十遍,理由是课堂上走神。
二虎仗着夫子背对着他们,两根手指扯开嘴,两根手指下拉眼尾,舌头伸出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略略略~”
范文知翻了个白眼,“幼稚。”
随即拇指食指将双眼撑的像铜铃,龇牙咧嘴,用凶狠的眼神恐吓对方,那边二虎一见自己把人惹毛了,怕夫子责骂,立刻拽着好兄弟一溜烟的跑了。
夫子看的清清楚楚,无奈的摇摇头也跟了出去。
学生们很快便跑了个精光,范文知嘟着嘴,不满的骂了二虎几句,转头又关心的望着小伙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可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走过神,还顶撞夫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真不愧是水夫子的儿子,那些课本我好多字都不认识,刚你跟夫子说的那些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好友还未张开的关怀面孔逐渐覆盖了那张狠毒扭曲的面容,隐约想起这个时候的范文知还没被异人夺舍,恍如隔世,脱口而出,“你跟两个孩子计较什么?”
范文知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手下就去扯水行舟的脸,“你有没有搞错啊?他们比我们两个还大两个月呢,都十六了,比起来我才算孩子!你今天真的不对劲,你是不是生病了?”
水行舟下意识的躲开伸过来的手,立刻将自己置于一个随时可以反击的安全地带,灵魂携带的反射性动作在稚嫩的身体上反应出来的就是不小心绊住了脚险些摔倒在地。
“耗子!”一激动,范文知就把发小外号给秃噜了出来,一把拽住水行舟的手臂,力道到的像是要把人提起来,“你没事吧?走,我带你去爷爷那里看看!”
“没事,我就是昨日温习功课太晚没睡好。”水行舟用了一个很正常的借口,范文知不放心的叮嘱道,“那好吧,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明天咱们还得和二虎他们比赛蹴鞠,他们老是叫你书呆子,还不是嫉妒你?咱们兄弟俩这次就联手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为了明天的比赛,范文知急着回去抄写作业。
水行舟独行在路上,不时有岛民经过与他笑呵呵的打招呼,得益于他那张幼时圆润可爱得到上天偏爱的脸,一路上被塞了特别多的小零食。
迎面吹来的海风并不咸湿,反而带着一股奇异花香的清甜,这是水行舟往后百余年追寻都找不到的气息,独属于玉芝岛的气息。
玉芝岛,一片遗世独立的岛屿,岛屿并不大,岛身常年被浓雾笼罩,从诞生之始就已避世,隔绝一切窥探和预测,游离在整个修真界之外。
在这里,没有世俗的一切规则。人们安居乐业,孩童纯稚天真,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安宁。绿草如茵,好一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水行舟清楚记得自己是死了的,死了在铺天盖地、永无止境的追杀中,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片盛满血色肃杀的刀光剑影。
前世,破开玉芝岛屏障的是漫天火石,火红炽热的尾巴拖曳着,划破浓雾,岛屿上顷刻间火光冲天,岛民们誓死护岛,结果一百六十余人全部死亡。
当时,水行舟和范文知出去玩蹴鞠,回来时家中火光冲天,父母妹妹皆葬身火海。是范文知打晕了他,又带着他九死一生游到大陆。
可这个最信任的人,竟然在关键时刻背后捅了他一刀,让他彻底失去登仙门的机遇。期间,还有太多人打着自以为拯救他的旗号来到他身边,最后却又抵不过秘境法宝的诱惑而去。
水行舟以前是信命的,所以他觉得这都是命,可是当他想做一个凡人的时候,那些所谓的修真界大能又突然发了疯似的来追杀他。
他不想死,阴差阳错竟然在一本垫桌角的书中寻找到了适合他这种情况逐渐的《梵天决》,一路在各大秘境中躲藏一路修炼,不到百年就已是渡劫期修士,天赋可怕的恐怖。
后来他悟出了一个道理,弱者不配委屈,唯有强者才能掌控命运。
一开始,修为高深的水行舟的确清净了几天。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全部蛰伏到他渡劫时发难,双拳难敌四手,可笑的是他竟然死在自己送出去的法宝手中。
丹田内灵气翻滚,恐怖的威压毁天灭地。临死前,水行舟才终于得以解惑——
原来,他只是一个话本中的主角。那些追杀他的人大部分都是携带名为系统的寄生物的夺舍者,他称之为异人。曾经背叛的好友范文知就是其中之一。
话本里,他天赋卓绝,生来便肩负拯救苍生之责,救世后大道归位,加冕六界之主之位,是六界中唯一的神祗。
这些携带系统的异人精确的知晓他未来的一切,小到赚灵石的赌坊,大到法宝秘境,能抢则抢,提前抢不到必须等他这个主角去了才能开放的地点就提前接近他,最后再来个横刀夺爱。
水行舟并不看重这些,他更看重的是人。然而这些都是掺了剧毒的茶水,触之即死。
此外,还有负责攻略他的异人,那些异人想要通过情爱来掠夺他身上的滔天气运,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足够他们趋之若鹜。有的异人甚至会为了制造感情而故意将水行舟带到绝境,想凭借九死一生的患难与共来达到目的。
当他选择同归于尽的那一刻,水行舟清楚听到了各个系统宣告任务失败的声音。同样,他也很快从宿主们七嘴八舌的叫骂中拼凑出了真相——得不到,便摧毁。
仔细想想,还真觉得可笑至极。
他生活在话本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构造,包括情感。人生也早由他人拟定,细致到每一步,让他怀疑自己到底是否真实。
那些异人和系统高高在上,根本不把话本里的人当做生命,也只有他这个主角还能引起两分可以利用的注目。一个个的,都把主角气运当宝,可水行舟却恨极自己拥有这些。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不要再做所谓的主角,他只要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父母小妹,三两好友,继承父意,教书育人。
只要不做主角,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然后他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课堂之上,窗外是刻入骨髓的景色,水行舟一眼便认出这是玉芝岛,那座曾经沉入海底的故土。
面对午夜梦回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水行舟发出了疑惑多年的质问,现实与所学为何截然相反?人心险恶,处处危机,一着不慎便尸骨无存。
他始终都不敢相信,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死前的幻梦,就像异人所说的走马灯。
“哥哥!”软糯的嗓音从拐角处的草丛中传来,打断了水行舟的沉思。
穿着红色袄子的女童从远处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脖颈间系着一条白绒绒的围脖,随着跑动两个羊角辫一颤一颤,衬得红扑扑的小脸更加圆润喜人。
抱着香香软软的妹妹,水行舟看到屋门口等候自己的爹娘,一切是那么真实,一直紧绷的神经猝然断裂,霎时间泪水失闸。
“爹,娘,我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委屈的哭了呢?”布衣素钗也掩盖不住林美娘的柔美,更增添了一股知性温婉的大气,此刻她一边安慰儿子一边埋怨相公,“你看你,上课就上课,皓儿好不容易有点问题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前不久还在课堂上威震八方的夫子水简路立刻笑容讨好,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我哪知道这臭小子上来就说什么强者弱者。”
“皓儿长大了。”林美娘笑了笑,眼眸闪烁。
屋内,平稳四根木柱上一张石板,三菜一汤,翠绿与海鲜搭配,热气腾腾,氤氲升起。岛上居民都很崇敬夫子,故此经常送来新鲜瓜果蔬菜。
温热的菜肴入口,水行舟终于产生了一丝真实感。
他真的重生了。
水简路询问他今日的反常,水行舟以熬夜看话本没休息好为由搪塞了过去。
妹妹咬着筷子,将碗中唯一的海鸟蛋推到水行舟面前,两条弯月眉担心的小大人似的皱着,细声细气的说,“哥哥,吃蛋蛋,哭哭,羞羞。”
“哥哥不吃,茜茜早上是不是哭过鼻子?你才羞。”水行舟将蛋推了回去,妹妹身体孱弱,这种海鸟蛋是爹特地去寻来给幼女补身体的,十分稀少。
“茜茜不羞!哥哥哭哭,哥哥吃!”
“这孩子,从小就黏你,有了哥哥就不要爹娘咯。”林美娘促狭的打趣笑了起来。
“没、没有!”妹妹急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下子扑到妇人怀里,昂起头左右在夫妇俩之间左右摆动,一人给了一个带着口水的亲亲,惹得夫妇俩开怀大笑,小小木屋中充满了欢快融洽的笑声。
饭后,水简路去洗碗,母女俩去走动消食,默契的将独处的安宁留给水行舟。他站在悬崖峭壁之上,黑色的海水浪花似怒吼的翻滚,狂风卷起宽袍大袖猎猎作响。
前世种种犹如一幅幅暴力撕扯的画卷,充满冷冽与苍茫,隐约中参杂着大道破碎的嘶鸣。水行舟站了一夜,当黎明初升,晨曦破晓,构成过往与现在交织的平行线。
远处,出海的渔船顺利归来,尘世的嘈杂唤醒水行舟的沉思,他下意识的用灵力去探灵府,等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凡人身份却是来不及了,匆匆掠过,灵府内却是多出了一把本不该存在的玉扇。
水行舟自然认得自己的本命法宝千机伞,此物可幻万物,是六界内唯一的神器,自认主后便化作玉扇跟随他一路披荆斩棘,最后碎于自爆之中。
他仰视苍天,俯视大地,见过苍茫大海,也曾登顶雪峰,逆水行舟。一朝重来,亲朋好友犹在,神器在手,当遮蔽天机,玉芝岛将永不出世。
他只想守着家人偏安一隅。
苍生大道,与他何干!
霎时间,水行舟周身外放的恢宏气势倏地全部收拢,他选择将前尘往事皆数抛下,取而代之的是洗尽铅华的纯粹斐然,眉目间阴郁褪去,衣袍席卷,多了一份随意。
前世之事不可逆,今生却可寻。什么主角系统异人,皆与他无关。重来一次,他将为自己而生,为守护想要保护的人而活。
天际“咔嚓”的扯出一道炫白闪电,云层中雷声轰鸣盘旋,似是在奔腾怒吼。眼见快下雨,停留在海边的岛民纷纷上岸。
“喵~”石缝间,动物幼崽呼唤声,如翠莺啼鸣,又如世间最脆弱能勾动人心弦的钟磬玉石。
水行舟侧头,只见一团雪白团子从石缝中慢悠悠的爬了过来,双眼如冰蓝色的宝石,水润又纯稚。四肢着地,走的摇摇晃晃,可以窥见白绒毛发中的粉红肉垫,尾巴尖无法维持平衡,时不时左右甩一甩。
看起来才出生不久。
是修真界从未出现的灵兽。
前世异人画中的猫。
一般幼崽身边往往都有强大的父母在侧,他如今才重生,魂识还在融合阶段,虽然这幼崽看起来很可爱,但对于他来说远不如平静生活来的重要。
抱着不想惹事的态度,水行舟转身就走。
“喵!喵喵喵——”
刚转身,身后的猫崽子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声音急切且焦躁,似乎非常害怕被他抛下。
水行舟走了两步,那白软团子看起来和茜茜很像,内心被触及柔软处,最终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猫崽子见他回头,水蓝色的宝石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股强大的依恋催促着不协调的四肢赶紧爬过去。
然后,水行舟就眼睁睁看着猫崽子爬了半个时辰才移动半步路的距离,按照这么走两步歇一步的移动,根据他们俩之间的距离,估计到天黑都爬不到。
“你再加把劲,如果半个时辰能爬过来,我就收了你。”
仔细想想,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如今魂识强大,又有神器驱使,要收一个合眼缘小崽子打起来会受点伤,应该问题不大。
再说,茜茜肯定也会喜欢的。
半个时辰后,猫崽子又挪动了半米。昂着头,水润双眸盯着出尘绝艳的少年,似乎是有些累了,慢悠悠的收住停在半空的前爪,尾巴尖摆了摆,一个趔趄软软的倒在了礁石上,拖长音调发出期待的声音,“喵~~~”
水行舟,“……”
怎么感觉这个场景莫名诡异。
他试图向左边走了两步,猫崽耳朵尖尖动了动,猫猫头随着眼睛向左的幅度转动,再度充满期待的轻喵了一声。
不管走哪个方向皆是如此。
水行舟稍微走近了一点,小猫便爬起来,十分用力的像挠痒痒般的撞在了腿上,立刻软软的向后倒下,水蓝色的眼眸中盛满无辜和隐隐谴责。
他,这算是被碰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