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花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干嚎着,嘴里一直呢喃着没福、大儿子没福啊!
要不是没福,他怎么会鬼迷心窍,为了一个克夫的狐狸精、两个没福的崽子,把她推出门?她都再活一辈子了,大儿子再木讷没用,也是她的儿子。
只要他听她的,好好对福团,养育福团的过程中他多出点力,纵然福气赶不上志业,但总比上辈子死在煤堆底下好吧!
“奶奶,起来。”福团小胳膊小腿的,去扶年春花。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甘美滋味。其实,到了楚爸爸楚妈妈家后,福团一直不大自在。
楚爸爸和陈妈妈对她都不是最特殊的,福团隐隐又知道自己和楚深楚枫的区别,她一直就觉得,他们对她早晚会不好。现在的新奶奶对她最好,认为别人都比不过她,福团这才有安全感。
年春花一下宝贝似地抱住福团,被儿子赶出来的委屈怨恨让她眼角多了一滴泪:“奶奶的乖福团,你说,这种忤逆不孝的混账,会不会有好下场?”
福团眨巴着眼,她还不大听得懂这些话。
年春花已经哭嚎下去:“这些短命杂种!他们不会有好下场!要遭天打五雷轰!”
福团虽然听不太懂刚才那句话,但她也是个聪慧的姑娘,见对她好的奶奶是这个态度,就在心里一想,奶奶那么难受,那,奶奶说得对。
他们肯定都没有好下场。
她刚一想完,屋内就发生了异常。
楚志国和陈容芳持手静默着,顿了一会儿,楚志国充满痛苦说:“容芳,都是我的错,我醒悟得太晚,才让你和孩子们受了委屈。”
楚志国紧紧捏着陈容芳的手,既像要给她安全感,又像想从自己妻子身上汲取温暖,他说:“我楚志国发誓,以后一定要让你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这话没说完,楚枫就察觉到头上隐隐落了些灰下来。
她一向细致,抬头一看,横梁上一块晒得干透的松木毫无征兆地摇摇欲坠,积灰簌簌落下。
农家烧柴,横梁上常年堆着些晒干的木头,要用的时候抽下来用。本来堆叠得好好的木头,怎么忽然就会掉下来?
楚枫瞳孔一缩,来不及多说什么,一把推开楚深,再朝楚志国和陈容芳扑去。
楚志国瘸腿,本就不大站得稳,陈容芳也没防备,三人朝旁边摔去,咣当一声,灰尘四溅,松木正好砸在刚才几人站着的地方。
下坠的力量将松木都摔成了两半。
若刚才楚枫没推开他们……
一家四口劫后余生,都惊魂甫定,陈容芳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过楚枫,上上下下把她连看三遍,确认她没有出事,对面吓懵了的楚深也好端端的时,她才像是卸了大包袱,肩膀无声耸动起来。
一家四口,先是险些饿死,又差点被木头砸死,她怎能不哭?
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从没做过坏事。
如果真是年春花说的因为福团,她们养了福团一年半啊。
屋内寂静时,衬得外面年春花的叫骂声更加尖锐。
“楚志国,你们一家都是没福的瘟鸡,放屁都要砸脚后跟的背时鬼!”
楚志国一家死里逃生,听着这么凉薄尖利的赌咒,别说陈容芳,楚志国的心也冷得更透了。
他环视屋内面黄肌瘦的妻儿,拄着拐杖把她们从地上扶起来,弯腰捡起那截松木,扔到灶前,再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打开门。
昏黄的光陡然透出,年春花眯了眯眼,伸长脖颈,想看刚才那声巨响之后,大儿子家发生的倒霉事儿。
是不是碗柜倒了?还是两个崽子摔了?
然而,年春花绷紧的老皮一拉,失望地发现,屋内任何东西都好好的,碗柜桌子都没烂,陈容芳好好地坐在桌子旁,戒备地看着她,就连两个崽子,也好好地朝他望过来。
咋和上辈子的倒霉事儿不太一样?
楚志国冷冷道:“妈,你在看什么?看你没有咒死我们?”
年春花老脸上挂不住,怎么会这样?上辈子,哪次大儿子家闹出动静,不是坏事儿?
怎么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不是他们倒霉呢?
楚志国把年春花脸上的不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妈,你要是真咒得到人,当初日本鬼子打过来时,你就该去咒日本鬼子,你当时怎么没那么大的本事?现在是新社会,主/席也说了反封建反迷信,你咒得到谁?”
年春花一听这话就觉得受了侮辱。
这话,不就是说她说的没用吗?
要是队长说这话,年春花会害怕被说思想有问题,但是大儿子说这话,就让年春花觉得一向木讷的大儿子能懂什么?
年春花瞪着眼:“咒不到你?志国,你们一家就是没福!你们现在没倒霉,那是因为福团留给你们的福气还没散哩!”
福团给的福气没散?
楚志国看着紧紧贴着年春花的福团,今天他听容芳说了,妈说福团长得白嫩圆润,又笑呵的,一看就是有福有造化的长相。
可是,再有福和他有什么关系?再有造化,难道他楚志国还沾着半点了?
楚志国问:“福团给我们什么福气了?这些日子,我摔断腿,容芳差点被蛇咬,孩子们也都病了,家里都是容芳操持着,孩子们病着也给家里分担,我编点草绳维持家里的生活,我们一家吃饭从来是靠自己,不靠别人,最难的时候是队长帮了我们一把,难道福团来一趟,功劳就成她的了?!”
“你说,我们家究竟靠福团什么福气了?!”
楚志国这句话倒不是冲着福团,而是对着年春花不平。年春花对他的一切嫌弃,他都能忍,可他不能忍因为嫌弃他,而嫌弃他两个孩子。要是胡乱认了他妈说的他们家靠福团的福气,那岂不是也认了他妈骂小枫小深是瘟鸡崽子?
容芳里里外外的操持,更是比不上所谓的福气,成了一场笑话!这话是不能认的,楚志国穷,但穷得有骨气。
楚志国全程对着年春花说话,没多牵累福团一句,然而福团却低下了头,玩起了白嫩的手指。
黑黝黝的眼睛扑闪着,果然,她就知道,楚爸爸还是偏袒陈妈妈她们,还是奶奶最好了,最喜欢她,最维护她,觉得她命好有福。
年春花气得直哆嗦,福团那么大的福气,志国怎么可能没沾着?
但她词穷,木讷的大儿子这次说起话来,好像还有理有据,年春花都找不出福团给他们带来的福气在哪里。她搜肠刮肚地想啊、找啊,就想找出大儿子家占了福团福气的事情。
可是,哪里找得出来?
楚志国一家吃的穿的都是集体经济下国家发的,或者自己赚工分换钱去供销社兑物品,这是这个年代普通农民的生活,和福团的福气没有半点关系。
楚志国见年春花这没理也要强辩三分的模样,忽然就觉得没意思。
他妈要辩的不是道理,而是要她强、她赢。她心底里觉得自己比不上弟弟,觉得自己的孩子比不上福团,这是她固有的认知,没法改变
楚志国冷冷说:“妈,你觉得我们一家都倒霉,你快点回去吧,免得碍到你的运气。”
他心灰意冷关上门,年春花有点慌神,虽然她刚才赌咒发誓地咒楚志国,但那是她的习惯,楚志国再木讷没福蠢笨,再比不上志业,也是她大儿子。
退一万步说,以福团的天资,将来去市里读书,还要志国掏钱呢!
年春花赶紧扯开嗓子:“你敢!妈说你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这么犟!给你福气你都往外赶!”
说着又锤了几下门。
“你的福气我们不稀罕,你快走!”
没人给她开门,楚志国根本不信福气那套,什么福气还得要自己妻儿都靠后?
年春花骂骂咧咧半天,自讨了个没趣儿,她真是气!
多久没碰到不捧着她和福团的人了?
年春花怄得心里难受,福团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奶奶别难受,奶奶有福。”
福团看出奶奶是觉得她最好,听着奶奶对她的夸奖,她心里比喝了蜜还要甜。
年春花一下抱住她,又是感动又是愤懑地对着楚志国一家的门口:“福团乖,你是有大造化的,将来叫那些人后悔!”
年春花搁这儿正咒骂呢,生产队家家户户挨得都不远,年春花今天晚上的泼皮声传了大半个山头,惊扰了不少人的清梦。
宋二婶打着哈欠,睡眼迷蒙地出来看,她起初听见骂声狗声还以为是闹贼,仔细听才发现又是年春花在胡搅蛮缠。
宋二婶有些厌恶,表面还是劝道:“春花儿,你这是咋啦?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咱们明天还要上工呢。”你不睡别吵着别人也不睡啊。
年春花红着眼睛,就想说是非:“她二婶,你是不知道,我这心里苦啊,我辛辛苦苦把儿子抚养长大,现在大了不要我这个亲娘,我自己的肉不要我了啊!”
要是别人,还真会信,但宋二婶和陈容芳他们挨得太近,最明白他们夫妻到底是什么人。
宋二婶说:“春花儿,你想多了吧,以往容芳志国就连吃个饼都要给你端一半过去,你挑他们的粮食更是不手软,现在说他们不孝,那些粮食你白吃了?”
年春花有些挂不住脸,其实她也知道大儿子和大儿媳笨有笨的心肠,都不是不孝顺的人。
但是,他们没福啊!穷鬼的孝顺有什么用?人啊,就得认命。
年春花叹了口气,又换了种说法:“他们偶尔也是孝顺,但是,他们的心太凶了!福团一个小孩子,他们都要欺负她,我这次来拿福团的衣裳,我就说清点一下有没有少衣服,缺了什么我好拿布票去做,他们就不给我看,唉,你说说,对孩子都这么狠的心肠,以后我老了动不了,我怎么指望得了他们?”
宋二婶是听明白了,一切都是借口。
就是嫌别人穷了。
穷是一个深刻残忍的字眼,穷能令母子反目,穷能使血亲成仇。
宋二婶皱着眉头:“少没少衣服,你让福团清点一下不就行了吗?福团不可能连自己的衣服都不知道有多少吧,好歹是你儿子儿媳,过了几十年你还要靠他们呢,别闹太难看了。”
宋二婶看着白嫩圆润的福团,摸摸她的头:“福团,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怎么不点点衣服数呢?快劝劝奶奶别生气。”
宋二婶也是好意,如果两家闹得水火不容,吃亏的不还是福团吗?但福团咬着唇瓣,低着小脑袋,怎么……别人吵架还关她的事呢?
她觉得奶奶是在给她撑腰,对她好哩。
福团不懂,还是照着说奶奶别生气了,她打开小包裹,支支吾吾说里面的衣服没有少。
宋二婶听到她吞吞吐吐的声音,觉得福团这个态度有哪点奇怪,但也没多想。
年春花这下可没了说法,领着福团,往家走去。
屋内。
陈容芳听她们离开后,对两个孩子道:“你们别听你们奶奶的,你们不比任何人差,爸爸妈妈都觉得你们很厉害。”
楚志国也道:“对!”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妈口口声声福团有福,贬低自己孩子,孩子的自信心一旦被摧毁,再要建立可就难了。
楚枫说:“我知道,奶奶只是骂我们,但她骂不到我们,我们会努力。”
楚枫不会被影响,她担心的是楚深,楚深是真正的小孩子,才八岁。
楚深被楚枫这么一望,挺起胸膛,妹妹都不会被影响,他当然也不会被影响。
楚深道:“我和妹妹一样。”其实,刚才楚深被掉下的木头吓到,也很想哭,但他听见奶奶的咒骂,反而死死咬住牙关不哭,他虽然小,知道奶奶看不起自己家,反而更要做好。
陈容芳和楚志国看两个孩子都这么懂事,一时又是欣慰又是难受。
陈容芳心细,抬头检查隔层横着的木头。
“奇怪。”陈容芳道,“这些木头堆得齐齐整整,一点也没松,怎么刚才突然掉一根下来?”
也许是巧合吧。
楚枫知道,不是巧合。
在这本福气文里,作者以赞美、警告的笔触道:对福团好的都能沾光,对福团不好的都要倒大霉!
曾经,福团就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能受,谁敢和福团比较,那都是要被打脸的。现在,楚枫爸妈不愿意承认自己孩子不如福团,那就是被打脸对象。
当务之急,是提醒父母离福团的光环远远的,楚枫可不想一不小心就倒大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