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时拂晓说的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可花蓉还是听明白了。
她过去的十八年,一直在人间,还被封印了真实容貌,长得奇丑无比。她人间的夫君嫌弃她,不仅如此,还厌恶她,想要杀了她。
花蓉如何不知,作为有仙骨的仙子,凡俗的方式怎么可能杀得了她?只需稍稍一串联,便知她次次没死成,她那人间的夫君,必定没少想法子折磨她。
哎……花蓉看着眼前明明难过还强撑着的小姑娘,天生仁厚的他,心里委实心疼。
只听她说的,又是火烧,又是坠崖,又是百兽啃噬的,稍加想象便知当初她经历时有多痛苦。
不仅心疼,与此同时,花蓉还体会到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愤怒。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不喜,放在家里不理会便是,又何必如此次次伤人害命?
姑且不说他与时拂晓的关系,作为五大仙尊之首,人间有如此心恶之人,待他重聚灵力,化回人形,这笔账定然也是要算的。
“你怎么还不走?”时拂晓醉眼迷离的指着花蓉的仙身问道,脸颊红扑扑的,像极了刚剥皮的水蜜桃。
花蓉无奈失笑,他倒是想啊,可这木头仙身,他也动不了啊。
时拂晓秀眉一蹙,走上前推了花蓉仙身一把,似是要将他推开。可木身前后晃动几下,复又稳稳当当站住。
“呵……”时拂晓搓搓方才推了花蓉的手,那硬邦邦的触感忽地将她拉回现实世界,嘟囔道:“我怎么忘了,你不是乔赟。你是神木,是块大木头。”
说着,又推了花蓉仙身一把,似是要确定下眼前的到底是不是木头。可醉酒没控制好力道,直把花蓉仙身推得摇摇欲坠。
时拂晓似是想起什么,忙上前扶住花蓉的双肩,将他仙身稳住,嘴里还道:“可别摔坏了流芳派的天道大运啊!”
扶稳花蓉的仙身,时拂晓自己却又有些站不住,扯着花蓉的衣襟才勉强站稳。身子摇摇晃晃,脸几乎贴近花蓉的胸口:“什么东西戳我?”
时拂晓低头一看,正是大木头那生得格外齐全的物件。
花蓉见小姑娘正一言不发的低头看着自己的下半身,一时只觉老脸滚烫。
他也不想这样挺着!可这是木身,自然全身上下都是硬的!他能怎么办?
谁知时拂晓接下来的动作,更叫花蓉吃惊。她竟一把抽掉了花蓉婚服上的腰封,并扯下了他的婚袍,只留下白色的中衣。
一时间花蓉都快尴尬上天了,就这么扒人衣服的?
时拂晓上下打量着花蓉仙身,丝毫未有尴尬,坦然的打量,坦然的疑惑:“这樕鼄之山,到底是个什么山?怎么能把一块木头孕育的如此像人?你说,给你一块母木头,你能和她下个崽儿吗?”
刚刚体会过愤怒情绪的花蓉,被迫又生生的体验了一回。他不断跟自己说,不气不气,不气不气,小丫头眼里,他只是块木头,不气不气,不气不气!
谁知下一秒,时拂晓小手一伸,扯住他中裤上的带子一拉,哗啦一下,丝绸质地的中裤便掉到了脚边。
花蓉:???
花蓉脑子立时冒出曾经在人间游历时听到的一句话:你大爷!
时拂晓依旧无比坦然的上下打量,醉酒的身子还微微轻晃:“兀凝跟我说了,我要和你同床共枕,你说你这样……睡觉顶着被子,那不得漏风啊?”
忽地,花蓉见时拂晓眯着眼睛,醉憨憨的一笑,说道:“若不然……我帮你锯了吧?”说着,就开始四下查看,仿佛是在找工具。
花蓉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若现在打坐入境界重聚灵力,能不能赶在小姑娘找到工具前化回人形?
谁知下一秒,时拂晓复又看向花蓉,醉眼迷离中透着一丝狡黠:“我逗你的。我哪儿敢毁伤流芳派的天道大运呢?”
有病吧你?刚饱受巨大惊吓的花蓉心下怒骂,跟一块木头逗着玩?不怕路过的夜神功曹当你神智不清?
时拂晓甩甩头,不行不行,真得睡了,她要不行了。想着,时拂晓将花蓉的木身推倒在榻上,自己也倒了下去。
花蓉看着自己的仙身,只穿着敞开的中衣,直挺挺的横躺着榻上,脚边还挂着没掉下去的中裤。不由伸手捂脸,他活得那几万年,就从没这么姿容狼狈过!
花蓉正叹息着,谁知下一刻,时拂晓侧身一翻,手搭上他的胸口,腿也搭上他的双腿,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半壁身子上。
少女因醉酒过热的体温源源不断的传来,她口中温热的气息缭绕在他的颈弯里。不知为何,花蓉只觉心内骤然紧缩。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想躲避,却又想感受更多。
花蓉干脆神魂离体,侧身躺在时拂晓身边。少女抱着自己的仙身,依偎在自己身侧,双目轻合,长而微翘的睫毛还挂着点点泪珠。
花蓉不禁含笑,方才那种心中骤然紧缩的感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绵长不尽的温暖和踏实。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她就一直这样抱着自己睡下去,也未尝不好?
这时,小姑娘忽然迷迷糊糊的嘟囔道:“你虽然是块木头,也比我那人间的夫君强多了。至少,我可以抱着你睡觉,你也不会想着杀了我。我一定要找到补全我命格的方法,待我学会仙术,定要再去乔家,把他们家的钱都变没,这样乔赟再也没有钱请人杀我了。”
嘟嘟囔囔说了一番话,小姑娘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且沉重,想来是睡着了。
花蓉看着时拂晓安睡的侧颜,不由失笑,学了仙法不想着报仇,竟想着把人家钱变没。
命格中五行缺一样,对仙界中人来讲,想要补全,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小姑娘运气也是顶尖的好,恰好五行缺的是木,又恰好他这个本无魂无魄的人,突然有了神魂,又恰好赶在她仙骨将枯之际醒了过来,还成了夫妻。
五行缺木而已。他是木之灵力化生而成,说白了,他就是五行之木。
木系仙术修习之人,所念咒语驱使木之灵力,驱使的其实就是他的灵力。若他看门派中哪个人不顺眼,收回灵力让他咒法失效也极其容易。
所以,补全时拂晓的命格,对仙界中人难如登天,对他来讲,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都不需要化回人形。
只是眼下他灵力尚未恢复,并不能帮小姑娘完全补全命格。但给她一些木之精气,让她可以用些简单的仙术,倒是不难。
想着,花蓉伸手,指尖落在时拂晓眉心,轻轻一点,随即收回手。
这点精气,暂时可帮她填补空缺的命格。让她至少可以引气入体,但却不能帮她留存灵力。
若是将人的身子比作容器,从前时拂晓这容器便是残破的,什么也不能装。但是现在,虽然能引气入体,但是这容器有漏,并不能灵气留存在体内,然后去运转周天,提升境界。
若想完全补齐她的命格,还需花蓉灵力完全恢复。
见小姑娘已经睡沉,花蓉神魂离体起身。
他也是时候去找小掌命,问问这一遭神魂觉醒的因果缘由。
仅瞬息之间,花蓉神魂便到了白玉京后山的一座洞府门前。
白玉京众仙皆居仙府,唯有掌命,居竹林洞府,此处清幽僻静,灵气充沛,确实适合女娲一脉居住。
花蓉神魂飘进了洞府,但见不远处的书案后,一名人首蛇尾的白发老者,正挑灯夜读。
觉察到动静,掌命抬头望去。眼下花蓉无形无色,掌命虽看不到他,但他苍老的眼中,依然闪过丝丝动容:“仙尊……”
花蓉看着眼前白发苍苍,肤如老树的掌命,如当年般,伸手摸着他的头,叹息道:“小掌命,你老了……”
花蓉仙尊那温柔从容,又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一如从前。
回想起二十万年前,他还只是个幼童。他本不是成为仙界掌命的最佳人选,只因仙尊一念仁,怜他幼小无依,方与女娲商讨让他成为掌命。
从此仙尊将他带在身边,跟随仙尊五万余年,仙尊对他的教导,对他的照顾……若当年仙尊选择的掌命不是他,或许后来仙尊也不会有散尽灵力的一天,那时的他,太弱小。
幸好,等了二十万年,终于等回了仙尊。掌命擦去眼下的泪水,说道:“今日见祥瑞现世,便知仙尊归来。”
掌命蠕动着蛇尾,将花蓉带至洞府静室,里面摆着一个阵法。
花蓉道:“这是……结魄阵?”
掌命点点头:“今日祥瑞现世,我便备下了这阵法。想来仙尊必会来寻我。仙尊如今已具三魂,却无魄无形。此阵法,可助仙尊结魄。破晓前,仙尊便可得有形有色之魂魄。”
花蓉轻道一声好,便飘进了结魄阵。
待花蓉进入阵法,阵法便自行启动。掌命守在阵法前,目光灼灼的看着花蓉。
花蓉的这一缕神魂,想来整个仙界,除了他无人能够察觉,也无人能与他交流。
且以仙尊的神力,哪怕结魄之后,这魂魄,恐怕普通仙众还是无缘得见。还须得仙尊重聚灵力,再次化形,方能真正入世。
结魄阵中,花蓉只觉已觉醒的五感更加清晰,神魂中渐渐有了重量,不似之前那般漂泊动荡。
花蓉闭目养神,顺道询问掌命:“除我之外,其他四位仙尊,可还有神魂存世?”
掌命叹息道:“唯有土之尊坤赋,因其厚德秉性,尚存一丝意识,但无神魂可再次化形。”
花蓉眼中有了一丝光亮:“坤赋?那便好,那便好……”否则这天地之间,他未免也太过孤独了。
坤赋那留着一缕胡子的俊脸浮现在花蓉眼前,结魄阵中,那些他从未有过的情感纠缠着往昔的记忆,越发清晰的出现,恍惚间,花蓉仿佛被拉回久远的当年。
那时他们五大仙尊刚刚化生,其中金、木、土三位为男相,水与火为女相。
化生于土的坤赋至信,厚德载物;化生于火的煌歌至礼,意志最为坚定;化生于水的离若至智,最为聪慧;化生于金的斩霜至义,最厌不平。
而他,化生于木,生来便是至仁之德。他们五人,没有七情六欲,生来便守着天地赋予各自的德行。
无我执,无贪念,不知有我,便从不将某人、某物视之为己物,故来去自在,无牵无挂,在天地间逍遥快活。
结魄阵中,七魄渐全的花蓉,第一次对自己往昔所经历的一切,心生悲哀,只觉心间阵阵酸涩。
直到二十万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其他四位仙尊的面容,花蓉方知何为不舍,也终于理解了人间亲人离世时的那种心痛。
今日他体会到的所有情感,皆是人类的情感。也许天道让他再生,并得三魂七魄,便是想让他体会人心。
可能……等他真的尝遍人心万种滋味,便能解了从前之惑,重新肩负牵引重任,再无遗憾。
花蓉陷在回忆中许久许久,但阵法外的掌命,却看着渐渐有形的花蓉,心头感慨到几欲落泪。
只见,阵法中,那一人长的巨石上,花蓉渐渐显形。
眼前的仙尊,身着白衣青袍,手抻耳后而侧卧,青丝如瀑,垂至胯际。剑眉入鬓,英气蓬勃。唇含浅笑,温柔从容。
那醉玉颓山之姿,仿佛弹指间,便能倾覆天地。
是花蓉仙尊,一如当年。
如今仙界的书籍中,将花蓉仙尊描绘的太过尽善尽美。没错,从前的花蓉仙尊,所行确实完美到无可挑剔。
但掌命记忆中的花蓉,却和书中的花蓉判若两人,他最喜拿人逗趣,言辞犀利,总能将人说的一口饭都吃不下去。若无强大的智慧和法力,放到人间,花蓉仙尊恐怕就是个自大又促狭刻薄的小子。
天将破晓之际,结魄阵散去,花蓉睁开眼睛,抬手一瞧,见自己已有形有色,说道:“这魂魄倒比肉身来的轻松便利些。”
掌命恭恭敬敬的行下礼去:“掌命,恭迎仙尊。”
花蓉看着他一笑,站起身,飘到掌命面前,问道:“原本今晚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本尊此番再生之因果。”
掌命行礼道:“仙尊恕罪,天机不可泄露。”
“呵……”花蓉瞥了掌命一眼,嘲道:“小掌命如今也学会了这神神叨叨的做派。”
掌命再度行礼,身子比之前俯的更低:“还望仙尊赎罪。这世道上的人,同二十万年前相比,早已换了一批,可不变的是人心。仙尊吃过人心的苦头,便知人心变幻莫测,若泄露,恐生变故。”
花蓉听他这般说,不由想起当年金之尊斩霜重伤一事。他沉吟片刻,飘至掌命的书桌前,看着桌上掌命未完成的画作,挑眉道:
“行了,本尊也不为难你。本尊且来问你,本尊那小娘子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被抹去记忆?又为何被送去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