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院被砍的那棵歪脖子桃花树的桩子已经不显得那么水灵,一圈一圈的年轮显出褐黄色,不远处的屋内叽叽喳喳。
“哈哈哈哈春梓,你是没看见,那个叫三少的被他爹打的屁股开花!我当时看见他那个脸色,差点没把我憋坏!”
春梓就比较冷静了:“小姐,你确定老爷没把你认出来?”
孙雪鸢:……
“应该……没有吧,当时我故意背对着老爹的。我还化作男子,应当、大概、或许……不能把我认出来吧。”孙雪鸢不大确定,有些心虚,“我还特意早点跑回来。”
咚咚——
主仆二人转头过去,瞧见是管家。
孙雪鸢心道不好,转头哎呦一声,便给春梓使了个眼色,春梓立马意会,一步上去接住假晕的孙雪鸢,满面愁云喊道:“小姐怎么了啊,管家快帮忙叫李郎中来。”
管家不动,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春梓,和她怀里的小姐。
“老爷吩咐,让小姐过去,若是小姐身体不适,就囫囵个儿地把小姐抬过去。”管家说“抬”说的极为清楚,说罢一挥手,上来四个家丁,说着真的就要抬。
孙雪鸢立马起来,扶着头:“哎呀,刚刚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不舒服,歇了一下好多了,呵呵,呵呵呵。”
她干笑,管家也礼貌地跟假笑。管家微微颔首:“小姐,您拿上课业,老爷要瞧。”
孙雪鸢从一旁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写的还算看得过去的齐物论第一段,她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刚准备迈出门去,抬起的左脚又收了回来。
“管家,您先去,我稍后就来。”孙雪鸢满脸堆笑,管家依旧是那副带着面具的笑,“那老奴等等小姐。”
砰——管家被关在门外。
“哼!”
孙雪鸢将那张早就准备好的课业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从一旁拿出一张新的,笔头顶着嘴角,在脸上印出一个浅浅的坑,想了须臾,落笔。
只一会儿,孙雪鸢便精神饱满,像一只胸有成竹的大白鹅,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书房:“管家久等了,走吧。”
书房内。
孙贤徵睁着大大的眼睛显出大大的疑惑。
“这就是正儿夸的‘一手好字’?‘赏心悦目’?”
那张课业纸上,每一个字或东倒或西歪,每一个偏旁和剩余部分都认识,但合在一起,竟让这个饱读史书、桃李满天下的大儒老爹不认得了。
老爹狐疑地锁着眉头瞧孙雪鸢一眼,扭头跟管家说:“去,去把正儿给我叫来。”
一盏茶后。
孙贤徵倾着头注视着他这位得意门生,这位得意门生低着头盯着那份“赏心悦目”的课业。
周正把眼神从课业纸上移开,有些磕巴:“父、父亲,那日我所见,她确实写的……还可以,只是……”
孙雪鸢低头偷笑,随后虔诚地抬起头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爹,兄长是您的得意门生是不错,但教人这方面,他不行,还得是您。”
说完这些的孙雪鸢下意识抖了一下,隐约感觉有道冰冷无比的眼神投到自己身上。
孙贤徵颇感无奈:“行吧,你之后便也与正儿他们同一时间来听我授课吧,只是,老爹可不如你这兄长好说话。”
他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来了,他闺女,目不识丁,传出去得让人笑死。
孙贤徵想到还有一件事,双手背后,踱到书案后坐下,闭上眼睛老神在在地问:“鸢鸢,今日你可在府内好生呆着?”
孙雪鸢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双鞋垫,上面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这位大小姐之手:“父亲,今日我在府里给父亲纳鞋垫呐,哎呦,手可真酸。”说着,将那双鞋垫递了过去。
鞋垫确实是孙雪鸢纳的。
孙贤徵收下鞋垫,继续说道:“可是为父怎么觉着今日在谢师宴上,见着你了呢?”
孙雪鸢连忙摆手否认:“怎么可能,呵呵呵呵,”一边举着手示意老爹,这是她纳鞋垫纳疼的手,怎么可能去了谢师宴呢。
孙贤徵冷哼。
就在此时,周正上前一步,毫不迟疑地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书案上。
孙雪鸢瞧着眼熟,再看几眼,小有震惊,那不就是她淡紫色蚕丝滑面帕子么,上面还有春梓给她绣的字,怎么?怎么?
“这个怎么解释,鸢鸢?那么巧,让正儿在谢师宴捡到。”老爹举起那方帕子,脸上有十分玩味的笑。
孙雪鸢支支吾吾:“这、这帕子丢了好些日子了,我哪儿知道啊……”这帕子重生后她就没用过,应是之前丢的。
孙雪鸢心里发毛,周正这么沉得住气?早就捡到了不还她,就等着这些时候“板上钉钉”?
“哦~你没去过,帕子会飞到那里不成?”孙贤徵稳稳地落下一笔。
孙雪鸢百口莫辩,低下头撅着嘴。
她去是去了,如今帕子被周正捡到,倒打一耙,她认栽。
“不过——”
孙贤徵话头一转,瞧向孙雪鸢:“闺女做的好。”
嗯?孙雪鸢十分迷惑。
“谢师宴上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虽然你是女子,但是伤害到家人或者自己时,该还手,就当还手。做的不错。”
原来是说揍三少那件事。
“老爹,真的啊?”若孙雪鸢身后有尾巴的话,此时早已摇得花眼。
孙贤徵点头。
孙雪鸢高兴了,老爹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没事了,她大胆起来:“爹,既然我做的这么不错,你怎么奖励我啊?”
孙雪鸢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孙贤徵。
孙贤徵思考一番:“嗯……那就奖励每一刻钟到我书房来请安一回吧,”他嘴角噙起,“既然鸢鸢顶替二表兄也要去谢师宴看她老爹,那就满足鸢鸢这个虔诚的心愿。”
孙雪鸢:……
老爹我谢谢你。
孙雪鸢颓丧着回房去了,孙贤徵将周正留在书房,他递给周正一本书,书封斑驳,书页泛黄,掀开还有一股子很大的尘土味。
“父亲,这是……”
孙贤徵点头:“嗯,你惦记许久的那本书,给你找着了。”
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周正此时眼可见的高兴,像回到幼时。孙贤徵手挪了个地儿,在白净之处挥毫,劲道的古瘦字体落于其上。
他缓缓慢慢地说:“正儿,童养夫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流言四起,君子持正,不可生了心魔。”
“若你不愿,还是可以不作数的。”
周正没应声,他想起许多年前。
那是孙贤徵资助他的第五个年头,那年他12岁,身边早就没有什么亲近之人,他形单影只,无人在意他冷暖,只有孙贤徵每月寄过来的银钱和几个月一次的探望。
有次,银钱刚到,孙贤徵后脚便到了,他很惊喜。
就是那日,孙贤徵说,幼女身弱,老神仙说须得为幼女物色童养夫撑寿命,问他有没有意愿。
童养夫……
他想起秋千上千娇百宠的小姑娘,想起自己多舛的命运,想起自己的志向。很快,他说愿意。
孙雪鸢及笄后的第二年春,他以童养夫的身份,进了孙家的大门。
周正的声音稳且冷清,却不似对旁人那般冷硬,他回答:“我知道的。”
五月的春日暖,但并不刺眼,他走出书房,脚踏在漆了色的木板上,远远瞧见树上新抽枝的绿芽。他想,快了。
孙贤徵要授课,便免了孙雪鸢所谓的“奖励”。
今日孙贤徵讲的稍微有些多,等散学之时,天色已经染了墨,蓝黑色的天隐隐透出夕阳最后一抹红橙色。
他慢悠悠走回去,一路上咀嚼着今日所学的内容,走至临湘小院时,天已经黑了。
墨色浓稠,他瞧见临湘小院的月洞门处立着一个人,瘦瘦小小的,丝绦随着晚风飞荡,走近一看,她怀里还抱着一坛子酒,看上去像女儿红。
他慢慢靠近,少女高傲地不说话。等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孙雪鸢才不满地喊道:“喂,这么大个活人,看不见的嘛?”
周正转过身来:“找我?什么事?”
“别废话,跟我来。”
孙雪鸢将酒坛子一抛,转身便走。酒坛子稳稳地被周正接住,有些许的酒香味散发出来,特别好闻。
孙雪鸢七扭八拐,把他带到孙府一个极不显眼甚至有些荒废的地方。
平日里什么都用着奢昂贵物件的大小姐,在漆黑无人处就那么随意地席地而坐,然后拍拍一旁的草地,示意周正也坐过去。
周正看着孙雪鸢的表情很奇怪,既不像气愤丢了她送的墨宝誓要把他丢出去的样子,也不像之前拼命要讨好他的样子,更不像近几日偷奸耍滑找到机会就要坑他的样子,反倒有点像绝世高手巅峰对决双死之时的……一笑泯恩仇。
一笑泯恩仇?
孙雪鸢一个养在深闺骄纵的二八少女,怎么会出现这种表情。
他好奇地坐了过去,面上依旧是平静无波甚至有些冷漠的。
周正刚一坐下,手里抱着的那坛子酒便被抢了过去。孙雪鸢熟门熟路地将酒封揭开,像拆过许多次一样,捧起酒坛子仰起白颈子就往嘴巴里灌。
咕哝咕哝。
朦胧将黑不黑的蓝墨色里,周正能清晰地听到少女吞咽酒水的声音。
他沉默。
片刻之后,那坛溢出酒水的酒坛子被少女豪放地单手拎了过来,示意他也一起喝上几口。在这样的氛围下,周正接过那坛子酒,也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微夜虫鸣,小虫子一声一声十分有节奏地鸣叫着,他们就那样也不言语,你几口我几口地喝着酒。
蛮特别的,周正想。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下一个瞬间,少女的手便突兀地不曾被他意料到的搭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