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谢师宴(三)

周正良久站立于那处,微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抬起脚往前走,鬓边额发也被吹拂。

倔强多舛的少年不知从多么幼年之时开始隐忍,受人非议,却一声不吭地悉数咽到肚子里,长成过人的才学。

那些诽谤,那些谣言,那些不堪,通通成为他的养料,日复一日,在其上开出花,也不可避免的,日复一日被影响,被塑造。

他需要一个口子。

孙雪鸢知道。

若是满腔的盛怒,她能想到,那群人的血,会带来怎样的声势浩大,该有多少,所以这一次,她先他而来。

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父亲。

少年眸子里淬了毒的怒火已经平息得十之有七,此时又恢复了那般平冷淡漠疏离的脸,伴着几分阴郁。

他并没有接过孙雪鸢的小鞭,而是俯身蹲在了那位同乡面前。

周正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那位同乡的嘴角用力擦拭,他一边擦,一边稳妥而缓慢地说:“若有下次,就不是这么些小伤。”

周正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同乡的肩上,每一下,都让同乡后怕不已,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话不假。

那位同乡忙连声应和:“我知道了周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胡说了!”

那位同乡颤抖着从周正的手下逃离,其余人也跟着一起狼狈地跑开。

偏僻的月洞门前只剩下周正和孙雪鸢二人。

孙雪鸢将鞭子收好准备放入怀里,她低头皱眉,瓷片将她的手划破,血沾到了鞭子上,她干净的手找了找,没找到一方帕子。

是在哪里弄丢了吧。

孙雪鸢正低着头寻找时,周正走了过来,拿过她手上的鞭子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个干净,然后又提起青色长衫从上面扯下一块长布条,扯过孙雪鸢的手。

周正的手凉凉的,如他这个人,冷漠疏离拒人千里。但此刻,那两只凉凉的手好像有了温度。

周正环顾四周,瞧见几步之外的石桌上还有一壶完好的酒,他扯着孙雪鸢过去然后将酒淋到伤口上。

孙雪鸢不可抑制地嘶痛,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那只充满凉意的手攥住。

孙雪鸢脸上有些异样,她努力将声音放的干爽硬气:“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父亲。我还……”

那句没说出口的“我还要将你赶走呢”再也说不出来了。

任谁听到周正这样的家世,这样的遭遇,都无法硬气地再将他赶出门。她终于有些明白,周正为什么一定不会离开孙府,就算她那般待他,他也还在挣扎。

因为他无处可去。

因为天下之大,无处再可以为他庇护。

父亲是他十几年生命里照射进的唯一一束光,父亲知遇他,待他亲若生身之子,那些偏爱与纵容,孙雪鸢也懂了。

周正低着头包扎,淡淡地说:“嗯,我知道。”

孙雪鸢对周正还是有些别扭,她折身走回月洞门,将方才放置在那里的清酒拿起来,酒盅已碎,片刻,她仰起头就着小小的玉酒壶喝了起来。

酒沿着下巴,沿着细白的颈子流了下来,月洞门那端的人走过时瞥了一眼,不免多看了几眼细长的颈子,他顺着瞧上去,是少女软软的耳垂。

周正在那处站的过于久了,直到耳边传来声音,他才回神。

“她很好吧?”

周正转过头去,是他的旧日同窗,廖轩卓,孙雪鸢的表兄。

那一瞬间,周正有些不自然,他移开眼神低下眉眼去,鸦羽似的睫毛垂下,等再睁开眼睛,又是一片冷漠疏离的清明了。

廖轩卓瞧着周正的模样,轻笑了下:“表妹本就是个十分好的人,喜欢她不稀奇。”

廖轩卓对待这个旧日同桌不像周正对所有人那么一板一眼地疏离,他胳膊搭在周正肩上,将他转了个方向:“你不曾见过小时候的表妹,圆圆的老虎团子,又凶又奶,那才叫可爱。”

廖轩卓眉眼都是恣意,提起表妹,沉浸在往日的事里。只是他没有注意到,此刻脊背直挺挺的那个人,也双目放空,好似也在回忆往事。

他怎么会没有见过呢,他见过的。

周正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七岁刚被孙贤徵资助的时候,来过一次孙府。浑身脏兮兮的他,连踩在这块土地上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敢踩进去孙贤徵的屋子,在书房外等他的时候,他一次见到了孙雪鸢。

彼时的孙雪鸢说话奶声奶气的,脸上的婴儿肥尚在,肌肤是他没见过的白嫩,被众人拥着荡秋千,秋千上坐垫是红色的蜀锦,一点就等于他们一年的开销。

贵家小姐敞亮的快乐,他局促地往后退了退,恭敬地站在书房外的台阶下,等孙贤徵出来。

周正从回忆里回神,挣开廖轩卓的勾肩搭背,廖轩卓也不生气,大步流星向前走。

廖轩卓在绥延也算有些名头,在同一辈的人里属于翘楚,因此很快,便有人上来攀谈。周正不喜这样的场合,自觉被上来攀谈的学子隔开,停步不走了。

很快,周正就被地上一物吸引了眼光,微风吹拂,方才二人所过之处,飘下一方丝帕。

帕子是蚕丝滑面浅紫色的,右下角针脚精美,绣了一个“鸢”。

他上前拾起,想将帕子还给廖轩卓,嘴巴张了张,又将手收了回来,揣进了怀里,然后冷着一张脸到别处去了。

不如直接给孙雪鸢,毕竟是女子之物不便张扬,他抬手把帕子揣进衣袖。

“三少,就是往那儿走了。”

周正循声望去,一群人簇拥着三少,周正记性很好,立马想起这帮人其中之一就是那日攀上墙头之人,他眸子微动,想起那日孙雪鸢女扮男装就是去揍这帮人了。

其中有个人特别显眼,五大三粗,周正隐约见过那人,是个练家子。

听声音,他也觉得耳熟。心里的猜测被印证了九分。

他调转方向,抄着小道过去了。

离得不远,只几十步,周正瞧见孙雪鸢在木料建筑的长廊之内,孙雪鸢一个人小酌清酒,丝毫没有意识到麻烦已经越来越近。

那群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在诺大的绥延被下了面子,此时瞧见孙雪鸢,憋屈几日的气势必要找个出口。

“刚刚瞧着是这个方向啊!”

那群人已经到了月洞门,周正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走过去,不等孙雪鸢反应过来,一把把孙雪鸢拉过按在怀里,孙雪鸢背靠柱子,前面一堵人墙。

“干什么?”含混不轻的词从孙雪鸢嘴巴里说出来。

孙雪鸢两只手愣在半空,一只手拿着酒盅一只手拎着酒壶,脑袋被周正的手按住。

“别动,是来找你寻仇的人。”

周正虽然瘦,但个子高高的,孙雪鸢的脑袋此刻印在他的胸口,被周正挡的严严实实的。从后面看去,周正身前的两只胳膊细细白白,一瞧便是女子的。

那群人从他们身后走过,还有人小声议论着。

“又是私定终身。”

“啧啧。”

等那些人从另一头的月洞门出去,周正才松开手。

被按住的孙雪鸢有些懊恼:“你干什么,就那几个怂包,怕他们做什么!”

周正冷冷地瞥孙雪鸢一眼:“有些事根本不用正面冲突,费那个力气做什么。跟我来。”

周正的眸子里闪过阴暗的光,那帮人,他同样惦记许久了。

半刻钟后,那群人在一处屋宅的石桌前找到了孙雪鸢。

孙雪鸢露出惊慌之色,一边后退一边地问:“你们干什么!”

那群人瞧着这副样子,顿时没有了戒心,嘲弄心顿时占了上风:“上回让你给暗算了,这回,算个清账。”

孙雪鸢继续引诱:“我那是教你做人,哪里不对了。”

那群人哈哈大笑,为首的三少开口:“小爷纵横绥延还用你教,况且你是他们什么人?小爷想打周正那个小白脸就打,想打孙贤徵那老头就打,要你管?”

说罢,他动动手指,大块头率先过去,身后跟着他的一帮喽喽。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闪过,只是眨眼的功夫,朝孙雪鸢走过去的人就倒地不起,个个哀嚎。

“谁?是谁?!给小爷站出来,我看这次是哪个野种!”

孙雪鸢身后不远处台阶之上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走出几个人来。黑衣人立马行礼:“爷。”

暗紫色锦服之人悠悠开口:“本宫竟不知何时成了野种。”

四周顿时行礼一片:“参见太子殿下。”

再瞧过去三少时,他已经脆在大理石地上,脑袋紧紧挨着不敢抬起,身上抖得厉害。

穿着暗紫色锦服的少年身后,站着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和孙贤徵。

“听说,你还要打孙夫子?这绥延儒雅闻名的孙夫子何时成了老头,哈?你们说说。”太子说笑的语气,却让身后的中年男人不寒而栗。

孙贤徵三十有四,站在人群中儒雅俊逸,和所谓的老头实在不沾边。

身后的中年男人忙跑跪在太子身前:“太子恕罪,下官教子不严,是下官的过错。下官这就去教育这个不争气的。”说罢,怒气冲冲地向下走去。

三少面前不知何时备好了木杖,中年男人拿起木杖高高挥起,重重落下,庭院里很快传来尖叫哀嚎:“爹!饶命啊!爹!”

“枉我求太子殿下帮我说和,请孙夫子继续授业解惑,你这样,我怎么有这张老脸哦!”

棍棒打在肉上的声音瓷实响亮,充斥着小小一方庭院。

在没人注意到的庭院门栏处,廖轩卓幽幽出现在周正身后,状似亲昵地往前凑。他的声音很小,却让听的人冷了脸色。

“你这招借杖揍人,用得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