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谢师宴(二)

远处的八角大亭,背靠假山,有清水从假山之上泄出,水声之大,盖住八角大亭里的人语声。

周正缓步走至八角大亭,朝着背对着众人坐的着 暗紫色锦服青年行礼,又对孙贤徵行了礼,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系在那处。

孙雪鸢也瞧了过去,亭里四人皆坐,时不时能瞧见父亲眼里的笑意。周正正对着众人,素日里冷的似冰块儿的脸松动了几分,却仍旧是无波无澜的样子。

此时一男子走了过来,端着一蛊清酒,站在廖轩卓身旁悠悠感叹:“廖兄,你摊上了个好姨父,日后得孙夫子引荐,飞黄腾达了可别忘记小弟我呀!”

孙雪鸢看过去,是个油头粉面的世家公子,她朝那位公子点点头,然后对廖轩卓说:“表兄,你们聊,我去别处。”

听他们客套,她才没兴趣,她要去别处吃酒。

廖轩卓抬手想说些什么,被那位油头粉面的公子拦了去,勾住他的手臂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廖轩卓也只能由孙雪鸢去。

孙雪鸢避开假山庭院,专找无人清净处去。她手上提了一壶酒,拿着一只小酒蛊,像是冬日过冬的仓鼠那般,定要找个安全的合适的窝去美美地吃上一顿酒。

曲水流觞对岸,一男子瞧见孙雪鸢,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觉得难以置信,又眨巴了好几下,然后起身跑到不远处的男子身边指着孙雪鸢说。

“三少,你看那小子,是不是那日巷子里带人堵我们的那个?”

被叫三少的定睛瞧了瞧,孙雪鸢正好从曲水流觞对岸走过,只露出一张侧脸,瘦长的手上提了一壶酒。

三少像逮住宝似的,腾地起身就要往流觞曲水对岸冲。

他的衣角被人拽住:“三哥,父亲今日让你安生些,不要惹事。”被叫三少的男子火气正盛,对于所劝之言一点听不进去,作势撸起袖子就要往对岸冲。

“三少,万一……他还带了人来呢!要不叫点儿人?”三少思考须臾,觉得这个说法有理,于是挨个点人跟他去。

浮浪子弟碍于今日场面,想攀附结交家世更好的公子,对三少的呼唤默不作声,喊到最后,也只是当日被打的几个。

“孬种!势利眼!”喊不到人的他气急败坏,带着人要去对岸时,孙雪鸢早不见踪影了。

“走!翻遍这府也给三少我找出那小子!”

宴宾客是在前院,所以前院热热闹闹,走过一条绿藤环绕的长廊,便是中庭了,里面偶有两三个人独坐。

她找了一个无人之处,志得意满地放下酒杯,虔诚地倒了杯酒。绿藤把她所在之处半遮掩住,清冽的酒入喉,她觉得此生真的好。

当一个人满心满眼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所能拥有的就是全世界。

只可惜,上辈子过完她还不知这个道理。老天待她不薄,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喝着喝着,她忍不住想起上午在浴桶里所梦的那个满身沾血的少年,她想,五月初三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前世也不知道的事。

孙雪鸢所在之处被藤蔓遮掩,离月洞门不到一米,一墙之隔的月洞门那头,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她本无意听这些无关的事,可很巧的,漏进她耳朵里的两个名字都与她有关,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周正的。

“周正那小子是童养夫,你们知道吗?孙贤徵亲自接进府的。”

孙雪鸢喝酒的动作慢了一拍。

“童养夫?他那么傲冷的性子竟然是童养夫?”

说话的小郎自称和周正同乡,打小便认识,可言语间听着,对周正却不怎么尊重,甚至看不起。

周正进府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府里也没对此事声张,知道的人也是少数,按道理,不该无干系的人知晓。

“说是童养夫,我觉得大概可能是孙贤徵的私生子。”周围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私生子?”那人吸足了目光,周遭都安安静静听他讲。

“周正六七岁到我们荷花乡的,那时见到他,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小邋遢,据说,是跟着个什么远房表姑来荷花乡的,那个表姑千人睡万人枕的,脏。”

饶是一直想对周正划清界限的孙雪鸢此时听到那个脏字,心里也一阵不适,这些个字眼实在是太刺耳了。

她按住自己内心的不适和揍人的冲动继续听了下去。

“他表姑睡|男人都睡不过来,谁顾得上管他。街上的小癞子都比他干净。”说到这里时,孙雪鸢听到周遭一些细碎的笑声,不含一点点悲悯,污言秽语,满含嘲讽。

“周正就偷摸趴在学堂的窗下,偷学问,被夫子逮着狠狠打了一顿,说来也巧,被孙贤徵游学给撞见了,自此,他才有了干净衣服穿,还有了书读。”

“据说,他专门给周正找了住处,找了人照顾,给了银钱。”

那人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大善人也不会这么做吧?这不是私生子是什么?我猜啊,就算不是什么私生子,也是与孙贤徵藕断丝连繁缠不清的妇人之子,借了资助、童养夫的名头把周正带进了府。不然你说荷花香那么多小癞子,孙贤徵怎么只收周正一个?”

周遭的人“是啊是啊”地应和着。

那人得意嘲讽各占一半:“现在人家摇身一变成凤凰了,不仅能娶绥延的娇娇贵女,还能被引荐给太子,不得了不得了,高攀不起了。”

“嘿嘿嘿嘿……”猥琐恶臭的笑声灌耳,孙雪鸢心底的火压不住了。

她拍桌而起,手上拿着的酒盅因她的动作碎裂,手上被瓷片压出一道血痕,她抓起一片就朝外走。

她怒气冲冲地踏过月洞门。

砰——重物砸人之声连着瓷片落地的碎裂声响起,那位自称与周正是老乡的青年脸上高高肿起一片,跌倒在地。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童养夫!”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周正正阴沉着脸杀神一样地立于不远处。

孙雪鸢顿住了脚,手里握着那片残破的酒盅瓷片,也一同望向远处之人。

远处的身影和白日浴桶中所梦之影重合,同样有掩饰不住的杀伐气,还有杀红了眼的血腥气。

戳人心尖上的软肉,谁也无法有体面的笑意。

孙雪鸢想到周正暗夜的满身血污,此刻有了答案。

原来是从这里来的。

周正手无寸铁,甚至有些形销骨立,但此刻身上的威压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连孙雪鸢都不曾见过。

若说平日里的周正是远山枯树上的寒雪,那此刻的周正便是从地狱深处缓步而来的夺命铁索。

周震眼睛布满红色血丝,平日里的平静不在,那群人瞧着这样的周正都慌了神。

“他说的……不是我,跟我没有关系啊。”

“是啊是啊,和我们没有关系啊!”

他们后退着,把始作俑者往前推,始作俑者也拼了命地往后躲。

“不是你们说想听这位童养夫的旧事吗,怎么全怪在我头上,哎,周兄冷静,冷静!周兄你听我解释!”

所有人都可以往枯枝上压雪花,但当枯枝断裂之时,便没有一片无辜的、干净的雪花。

周正拳头紧握,青筋从肌肤上显现出来,一步、两步、三步朝那位同乡走去……

“打你个空长了一张烂醉的!”

一个小小的白嫩拳头率先砸到了那人脸上,那人丝毫没有防备,往右边倒去。

孙雪鸢却不退,追着那人骑在那人身上,抡圆了肩膀使出浑身力气朝脸上砸去。

她打小就知道,打架不能输气势,就得拼着命的揪着一个人往死里揍,揍到他怕,周围人也怕了,就没有人再敢欺负。

她手里的碎瓷片早就不知所踪,但带着恨意的拳头拳拳到肉,在数十次的重击下,那人的嘴角开始溢出血,脸上团团青团团紫。

她一边教训着一边嘴里不停:“你有娘生有娘教,教出这么个扭曲是非黑白的家伙,我爹桃李满天下,行一世英名,轮得到你来泼污水。”

“长的那腌臜心眼子不知道用在何处!”

“你嫉妒周正被我爹接进府,那是我爹看重周正的才华,你连他小指头都比不上,再活十辈子也入不了我爹的眼!”

“你这种污糟蝼蚁就该早早死在荷花乡,还能给荷花乡作肥料养土地,平白生着一张烂醉在这里乱嚼。”

孙雪鸢气愤地撅住那人的嘴,迫使他张开。

“就这条烂舌头是吧,看我不扯烂你的嘴!”

男子的力气天生比女子大些,万分危急之下,那位同乡还是挣扎着起了身,将孙雪鸢翻转在地,孙雪鸢被闪了一下。

孙雪鸢从地上爬起来,从怀中掏出那把精致的小鞭子来。

那日之后鞭子有些浸水破损,还说今日谢师宴之后去修一下,正好,派上用场了。

孙雪鸢扬起小鞭子朝缩在一起的人走去,本来还有几个人要与孙雪鸢掐上一架,瞧着鞭子便不敢再往前。

鞭子打在墙上,发出凌厉的破空与撞击声,就在鞭子打到他们身上的前一秒,孙雪鸢停了下来。

她瞧向远处静默冷郁之人,开口说了话。

鞭子被一只细嫩的手悬空握着,对着周正:“周正,给你,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等下还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