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李如柏背起姚雪,朝着一边的小路走进去。
树枝低垂,不时勾住李如柏头发,扯下几根挂在树枝上,他毫不在乎,整个人似乎魔障一样,迈着大步子朝着远处的山林里面去,干裂的嘴唇念念有词。
姚雪昏昏沉沉,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在唱一首童谣,调子有点熟悉,很催眠,加上早先药物的作用,姚雪很快彻底昏迷了过去。
合上眼皮前一刻,姚雪看见远处山头上的太阳彻底落了下去。
姚雪不由得想:今夜没有月亮的。
这样黑的夜色,她长这么大,似乎这是第二次见到。
“快到了,快到了。”李如柏干枯的手指背紧姚雪,嘴唇里那些说了几十次早就熟能生巧的句子顺畅地安抚姚雪:“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感觉到疼的,那么多小孩,都不疼,只是一下子,只要一下,就彻底解脱了,别担心,这是阿圆教我的。”
李如柏说出这个名字,一瞬间突然停住脚步。
他慢慢抬起头,苍冷的风吹过他头发,周围树上的乌鸦叫了一声,尖利的喙和漆黑的眼瞳都盯着李如柏。
突然刮起来一股风,这股风站在周围轻轻盘旋了一圈,继续掠过树枝朝着李如柏的来路去了。
李如柏不由得回头,他看见山上荣安寺的灯笼,弱弱的明黄还在亮着,这个时候,突然寺庙里做晚课的钟声响了,钟声沉闷的很,一下子惊走了树上的乌鸦。
李如柏眼睛里升腾起来的光泽一瞬间熄灭,他慢慢笑起来,笑容邪气而乖张,像在囚牢里关了数十年和人完全不一样的怪物一般,双眼被血丝充斥变成骇人的红色,下唇往两侧裂开,露出平常看不见的尖尖的犬齿。
李如柏立刻坚定的扭过头,背着姚雪一瘸一拐而快速地朝着山里最深处去了。
——
闻筝推姚喜掉下水的事情不是秘密,魏青蔼轻易就能查出来。
魏青蔼直接让人抓了张英真,很快猴子一样的闻筝就不得不自投罗网,魏青蔼惩罚闻筝跪在花园里,从午后一直跪到快傍晚时分。
屋子里的姚喜被魏青蔼派人从海棠书院带回来以后,一直高烧不退,嘴里含糊地说话。
魏青蔼坐在屋内看着姚喜,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张英真在花园陪着闻筝,没好气地戳闻筝脑袋:“你也真是的,没事捉弄姚喜,明知道姚喜对公主有救命之恩,还敢干这种不要命的事情。万一姚喜没了,公主和太子殿下之间少不了隔阂,公主虽然看在殿下的面子不会把你怎么样,但你也太持宠而娇了。”
‘持宠而娇’四个字瞬间让闻筝脑海里浮现出姚雪身影,他撇撇嘴:“我算什么,我哪儿比得上姚姑娘,要不是殿下同意,我也不会动姚喜。”闻筝声音有点懊恼:“我哪儿会知道她一个江南渔民的女儿,居然不会水。”
“你小子还犟嘴。”张英真又戳了一次闻筝脑袋,眼睛里浮现出一丝不耐烦,很快压下去,笑着走到廊子边站着的婢女身边:“不知道姚掌事怎么样了?”
婢女不敢在张英真面前托大,赶紧回答:“回夫人,方才醒了一会儿喝了药又睡了,吴太医说今夜退烧就没事了,要是到明早,兴许会对嗓子不太好。”
“那就是性命无忧。”
婢女懂了张英真意思:“闻小公子确实跪了许久,只是公主那边并不曾给奴婢新的吩咐,实在是不敢妄做主张,姚掌事落水,公主颇为生气,夫人还是不要为难奴婢了。”
张英真眼睛暗了暗,道了谢回到闻筝身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虽然已经是到了秋天,入夜以后灵官城仍旧有蚊子,中间有婢女请张英真去吃饭或者睡觉,张英真都笑着拒绝了。
闻筝喜滋滋:“干娘,你对我真好。”
张英真没说话,哼笑一声拍拍他肩膀上的露水:“就你一个儿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随着夜色降临,别苑里开始陆续点起灯笼来,花园里原本站着的宫女三三两两离开,换了新的一批人进来,她们彩衣明亮,提着灯笼,鱼贯从走廊上过来。
闻筝立刻抬头,警惕地看一眼然后看向张英真:“干娘,我怎么感觉公主这次的阵仗有点大。”
“何止是有点大。”
过来的这些宫女,跟之前那些侍立的完全不同,她们走路就能听出各个都身手不错,这么多人,真要一起上,张英真和闻筝是会被缠上一会儿才能脱身。
侍女们分别走进换值的位置,提灯站着。
张英真眼底露出一些玩味:“看来是谁出事了。”
——
梁逸早晨没参加考试,回来在药堂里待到中午。
栖缪忙的一早上脚不沾地,到了吃饭时间上了饭桌,看见梁逸神色不对劲,一拍脑袋才说:“姚雪让个孩子来说了,她要去一趟荣安寺。”
“怎么突然要去荣安寺?”宋玉不解。
栖缪咳嗽一声给宋玉使眼色,眼风使到一半,梁逸脸上风雨骤变,原本阴沉的脸一瞬间更阴沉了,掀起唇角冷笑了下站起来。
栖缪头疼:“你干嘛?”
“去上香。”
孩子们眼巴巴围着桌子,那个个子最低的孩子坐在离梁逸最远的地方,他突然站起来,看着梁逸问道:“我干娘呢,她今天不来吃饭吗?”
“韩素娘?”栖缪:“对哦,忙的我都忘了,韩素娘怎么取个纸笔到现在也不回来,从书院到药堂也没那么远啊。”
“兴许是有事绊住了脚。”宋玉皱眉专注地盯着一桌子红色的菜,烦躁地筷子一拍:“梁逸,都说了我不吃辣,这怎么还这么多辣菜。”
“公子,有不辣的。”海钟鸣赶紧按住宋玉。
宋玉没好气:“我长眼睛能看见,这不是不辣的都在这堆小鬼那儿吗?本少爷当然不会跟他们抢。梁逸,你这简直是卸磨杀驴!诚心整我。”
“对,成心的。”梁逸头也不抬。
梁逸正要去卧房换衣裳,余光看见那个最小个子的孩子还站着,于是问:“你想说什么?”
孩子声音清晰而微微有点慢,虽然少年老成,能看得出眉眼有点孩童的忧色。
“我干娘脚程快很多,她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刻钟以前她就该回来的。而且她说我们吃饭吵闹,早晨告诉我,她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要看看是谁不听话,会给不听话的人记过。我们在书院,每月的评比就是看这个,这个对干娘和我们都很重要,干娘不会迟到的。而且干娘答应我们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到了。”
怪不得今天吃饭一向叽叽喳喳的孩子,都乖巧地坐着不说话。
因为这几天韩素娘在,他们收敛了很多,吃饭只是会小声说话,让大人一时半会没发现和平日的区别。
梁逸跟这个小孩儿对视了一会儿,散漫地笑笑安抚他:“你吃饭吧,我去书院看看。”
梁逸没去卧房换衣裳,直接往外面走,刚出门,小孩追上来,梁逸侧头看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跟你一块去。”
“这么不听话,你不怕被记过?”
小孩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剧烈挣扎,然后说:“我不怕。”
梁逸无声地笑了笑,没再搭理小孩,任由他一路跟着自己,只是梁逸的步子放小了一点。
两个人走到书院,书院外面静悄悄的。
小孩一把推开门要跑进去,被梁逸突然一把攥住胳膊。
小孩吃痛,不解地回看梁逸。
梁逸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双眸微微眯了眯,又看了一眼小孩,突然问了句:“你今年几岁?”
“八岁。”
“我那时候七岁,”梁逸笑了笑,他站起来,要往里面走。
小孩跟着他,小跑着比他还快一步,梁逸看见他肩膀上银白的灰屑,梁逸似乎被这扎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小孩,声音冷了几分:“你去两条街外买那家的糖人来。”
“为什么?”小孩察觉到什么,嗓音发颤:“我不去。”
梁逸懒得跟他废话:“你要不去,不教你们写字了,你也知道李先生要考府衙的缺,以后你们就没先生了。”
小孩知道韩素娘为这个头疼了半宿,挣扎了下最终妥协,接过梁逸给的铜板:“我去。”
小孩飞奔而去。
梁逸收回视线快步进了屋内。
推开门,果然——
一副血淋淋的尸身挂着,是松娘,她吊死在房梁上,瞪大眼睛,胸口一个大洞,血水顺着伤口脚尖淌在地上,已经成了一个小洼。
尸体身上已经有斑点,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八个时辰,也就是,松娘在昨天午后死亡,随后有人将她的心脏掏走。
梁逸突然想到什么,快步推开门出门,跟铁征林打个照面。
铁征林带着一堆衙役。
铁征林有点惊讶,他身后的衙役已经看见了松娘,骇然:“那个乞丐说的是真的!是她又来杀人了。”
梁逸绕过铁征林就要走,铁征林伸手要按住他,梁逸侧身躲开。
铁征林声音愤怒而低沉:“你要去哪儿啊梁公子?”
“凶手不是我。”梁逸看向书院后面的几间屋子:“韩素娘应该也已经遇害,她遇害的时间短的很,你不妨在附近找找,兴许能有凶手线索。”
其他衙役一听,赶紧往那边跑过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说:“韩素娘已经没气儿。”
铁征林怀疑的目光立刻锁住梁逸,梁逸作势要走,铁征林下令让衙役拦住他,有人说:“铁大人,是否要传唤李如柏?”
“他跟我说了考完试会直接去荣安寺,等晚上他就回来了。”
铁征林让人喊了仵作过来,随后带着梁逸去府衙,走到半道上,买糖人回来的小孩正好碰上他们,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就朝着书院跑。
梁逸没喊他,这会儿海棠书院都是衙役,不会放一个小孩进去的。
梁逸被带到府衙录口供,过了午后,宋玉和栖缪来看梁逸,栖缪简直快要一口气喘不上来:“你怎么又被抓了?”
宋玉今天安抚那个小崽子,手背被抓了三道口子,这个时候只是跟在栖缪身后,难得地没有笑话梁逸处境,沉着脸简直能滴下墨汁来。
梁逸示意宋玉:“去打听下,松娘心的心脏是怎么回事。”
栖缪瞬间瞪大眼睛,惊骇地几乎失声:“什么心脏?”
梁逸皱了皱眉:“松娘的心脏不见了,你不知道?”
这种奇怪的案子,一般都会传出风言风语。
难道这个案子消息被府衙压住了?
“是她。”栖缪脸色灰白,极度的惊骇充斥四肢,他打个寒噤:“她又来了。”
“谁?”衙役在看见松娘尸体,也说‘是他’:“‘她’是谁?”
“她是个女子,在灵官城附近一带流窜了数年,专挑小孩下手掏走心脏,一年来已经没有犯案过,大家都以为她死在了瘟疫里。”栖缪迅速道:“不对,她一直是对小孩下手,怎么会突然换成大人?”
梁逸没回答,栖缪也没指望他会插手,摇摇头走了。
到了下午饭时候,海钟鸣带着那个和梁逸去书院的小孩来送饭。
小孩哭的眼睛红的像只兔子,见了梁逸,目光清冽的目光直勾勾看着梁逸,海钟鸣赶紧摇摇他:“你要来我才带你出来走走的,你可别在这儿闹了,这可是大牢。”
海钟鸣叹气:“你中午把小侯爷抓的伤到刚才才结痂。”
梁逸突然掀起唇角对小孩笑了一声:“没看出来,你倒是挺厉害。”
海钟鸣不敢说话了,安静地取饭菜,小孩看了梁逸半天,突然跪下:“你能不能帮我干娘报仇?”
梁逸笑容渐渐收了。
小孩稚嫩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眶中含着泪,吸吸鼻子不让泪水掉下来,声音打颤着说:“我愿意用我的卖身契和公子交换,只要公子找到凶手,我一生都侍奉公子。”
梁逸一声不吭。
这个角度看上去,他微微抿唇坐在长凳上,板正的脸孔,五官毫无悲悯之色,格外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不会看脸色的年纪,小孩也觉察到这个总是笑的人内里并没有一丝人情味,反而充满了漠然。
小孩眼睛一颤,大颗的泪珠滚出眼眶,他练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抓紧衣裳,眼泪再次落下,他顶着梁逸释放的阴沉气息,坚定有力地再次开口:“不管公子是否找到凶手,韩凌一生都是公子的奴仆。”
“你知不知道一生有多长?做奴仆又意味着什么?我听韩素娘说,你是书院里最用功、课业最好的学生。”
“没有干娘,就没有韩凌。”
梁逸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动了动,他瞥一眼饭菜,没有回答,开始吃饭,海钟鸣只好拉韩凌,让他起来。
韩凌一动不动:“我以为公子不是这种只顾自己的人,是我看错了公子。”
梁逸嗤笑一声看也不看他:“那你看错了。”
海钟鸣赶紧在两个人吵起来前,一把拽住韩凌站起来要走,韩凌力气没有海钟鸣大,被拽的东倒西歪,他吐出一句话:“要是姚姐姐在,她肯定会帮我的!”
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梁逸。
梁逸侧头,面无表情看着韩凌,梁逸道:“你怎么知道姚雪会帮你?”
海钟鸣一松手,韩凌跑到梁逸牢房门口:“我就知道!”
梁逸简直气笑了:“那你知道不知道,你姚姐姐为了两个铜板,把我卖人头。”虽然后来又拦住独轮车,把他带回去了。
韩凌眸光变得诧异,他再没有能说服梁逸的理由,眼睛中的光泽熄灭下去。
韩凌转头,和海钟鸣外面走,走的快到走廊尽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梁逸有点沉的声音:“叫铁征林过来。”
梁逸接手了案子,将几年内的卷宗全部看了一遍,卷宗太多,需要再次走访核查,宋玉被梁逸差遣着办事,居然也没一点怨言,忙得脚不沾地。
等看完卷宗验完尸,又传唤了几个人来问了些细节,已经快到夜里。
梁逸从卷宗里抬起脸,看见铁征林娘子来送饭,有点怔愣,栖缪见他神色微有疲倦,有点走神,便道:“我在药堂里留了话,小雪回来就会过来。”
“她还没回来?”梁逸眉一拧。
铁征林听见这边的交谈声,冷哼一声:“奉劝你还在案子里呢,就先别想那些儿女情长去拈酸吃醋了,他们今夜不回来也正常,寺庙主持是如柏朋友,如柏常会去借宿,城里没抓住凶手,他们待在山上倒是更安全。”
梁逸垂睫,韩凌递过来一杯热茶。
梁逸看他一眼,接过茶抿了一口放在桌子上,韩凌主动帮梁逸收拾桌子上的卷宗,栖缪想插手,梁逸微微摇头拒绝了。
到快夜里,梁逸终于从线索里推测出,凶手为成年男性,经常游荡在灵官城,掌握一些草药知识,患有疾病。
到太阳落下来的那一刻。
上百张根据线索和目击者口述画出来的凶手肖像画被送到梁逸的桌子上,梁逸翻看了十来页,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确定了凶手的长相。
他猛地站起来,袖子不小心将茶杯碰碎在地上,和韩凌双目对视。
梁逸一言不发地走了。
韩凌追出门,被梁逸一个眼神,震慑地站在原地没敢跟上去。
梁逸用暗号联系闻筝,久久没有等到回复,梁逸目光一沉,转头就朝着药堂去,栖缪正在门口送病人,见梁逸神色吓人的走过来,栖缪赶紧走过去:“怎么了这是?”
“小雪还没回来。”栖缪说。
梁逸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看着栖缪,似乎是想从栖缪脸上看出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梁逸慢慢地笑开,轻轻笑一声,苍白的脸衬得眼珠子黑的可怕,他低声道:“没什么。”
栖缪将信将疑:“你这大半夜的怎么回来了?铁征林和宋小侯爷呢?”
你还是嫌疑犯啊,这么大摇大摆地就走了?
梁逸指挥了府衙的人半天,都听着他的指令行动,此时宋玉和铁征林都在城外,他出来,竟然真的没人阻拦。
梁逸眼睫扑闪了两下,突然要说话,栖缪似乎感应到什么,立马说:“不能说的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我年纪大了,想多活几年。”
梁逸没说话,药堂里药童子喊栖缪,栖缪回头和他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再转头,梁逸已经不见了。
——
夜色一寸一寸黑下来。
梁逸一个人走到了山里,他脚步没有一点声音。
一直到荣安寺这片山里唯一的山洞外面,山洞里点着火,火光忽闪忽闪地从他宛如修罗白玉般的脸颊上掠过,更显得那双狭长漆黑眼眸锐利而晦暗。
梁逸站在山洞外。
山洞里传来锅水沸腾的声音,以及李如柏喘粗气的说话声。
夜色静谧,锅下火柴燃烧的声音都清晰能听见,过了一会儿,李如柏抖着手,打开药包,草药一瞬间进入沸水里翻腾起来,浓郁的药香味传来。
这药还缺一味药引——人的心脏。
姚雪在劝李如柏。
李如柏在磨刀。
而站在山洞外的梁逸,眼前闪过和这个类似的画面:
冬天大雪纷纷,三岁的梁逸蜷缩在山洞里的石头旁,篝火上架着一只锅,药苦涩的味道飘满山洞,锅内棕色灰色的草药中间,一颗心脏在上下翻滚。
而年幼的梁逸,一双手全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