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姚雪起床正好碰上韩素娘在院子里洒扫,这几天韩素娘一直刻意跟姚雪不打交道,平常眼看要碰上姚雪也会迅速改了方向,但这个时辰太早,院子里空荡荡的,其余人还没有醒来,只有两个人,这个时候想躲已经是太刻意了。
姚雪知道韩素娘对自己心有芥蒂,站在门廊后面,想等会儿韩素娘走了自己再出去,正站着,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一抬头韩素娘已经走到了姚雪面前。
“姚姑娘。”韩素娘压低声音。
“韩娘子。”姚雪赶紧道,挤出一个笑容:“您起的真早。”
“这么多年来的习惯了,一时半会还改不了,没吵到你吧?”韩素娘手里拿着扫帚,两只手不停在上面转。
姚雪看出这个妇人比自己还要尴尬,心里莫名一软:“您这些日子在药堂住的还习惯吗?昨日我去了海棠书院,李先生和松娘还在书院住着,里面打扫的很干净,请您放心。最开始那几天,您不在药堂,孩子们很不习惯,栖先生整天想法子哄他们,头发掉了一大把。”
韩素娘赶紧道:“这堆皮小子,从来都是不听话,是要教训的。谁不听话,姚姑娘尽可以告诉我,我对付他们。”
“不会,”姚雪:“他们很听话,都很乖,药堂里因为他们热闹了不少。”
“那就好。”韩素娘尴尬的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很少这个时辰见姚雪,不由得问道:“姚姑娘这个时辰起来,是有什么事情?我正好闲着,能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
姚雪意外地看一眼韩素娘。
两个人目光对视上,瞬间韩素娘移开目光,没话找话:“说起来今日一早梁公子也出门去了,他也起的真是早,平常这个时间都没见过你们两个呢。”
“梁逸干什么去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看着兴致很高的样子,哦,”韩素娘道:“梁公子带着印鉴,昨天下午他让我找人刻的,今天早上给他,他说刻的不错,白天试试回来告诉我怎么样。”
梁逸对姚雪根本没有说今天要早起出门,更没有提到印鉴的事情。
姚雪微微想了想,大概是梁逸自己的事情,也并没有过多询问:“我是要去一趟海棠书院,昨天拜托小侯爷写了举荐书,今天中午府衙的考试,李先生要用到这个,我现在给他送过去。”
两个人说完话,姚雪已经迈出了门,突然被韩素娘叫住。
韩素娘人还在站在门内,握着扫帚,脸憋得通红,被姚雪看得更紧张了。
姚雪轻轻笑了笑:“韩娘子想跟我说什么?”
姚雪是着急出门的,韩素娘索性一咬牙:“那个,多谢姚姑娘,”
看姚雪似乎想阻拦拒绝她的道谢,韩素娘赶紧竹筒倒豆子一样:“我之前觉得药经过你的手,你肯定不清白,现在我依旧这么想,只要案子没有查清楚,你就有嫌疑。但是,我韩素娘一辈子辛苦惯了,从没当过女人,其他人觉得我晦气,克夫,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平常并不跟我说话,嫌恶我碰过的东西,我韩素娘不在乎。”
韩素娘梗着脖子:“要是谁的眼光都在乎,我韩素娘早就活不下去了。那天到药堂来,本来只是看看孩子,后来到底不放心孩子所以我才暂时住了下来,这几日我也看见了,你和梁公子为了孩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对我也很好。梁公子没有看低过我,我一直认为是他读了圣贤书的原因,所以他和李先生一样,待我如常,那天我跟梁公子摘菜,你并没有拒绝,你愿意让我碰你们的东西,当时我觉得是你做贼心虚,后来梁公子告诉我,你不是心思狭隘的妇人,之所以以礼相待,是从未看轻我,他告诉我,我也不该看轻自己。”
韩素娘的克夫名声传的很广,韩素娘没到药堂前,姚雪就知道附近的人是怎么对待韩素娘的。
“梁逸居然夸我,可真难得。”姚雪灵巧地偏开话题,笑着说:“韩娘子不知道,我们之前在凉州城,从没听过他说我好话。还要多谢韩娘子让我知道,原来梁逸眼里,我竟然是‘不是个心思狭隘的妇人’。”
韩素娘被姚雪逗笑。
尴尬多天的关系终于缓和,两个人说话的这么空当功夫,太阳隐隐升起来,姚雪晃晃手里装着举荐书的信封:“我先去海棠书院了,回来我们聊。”
韩素娘很多年都没听见过这样的约定了,不由得开心:“好好好,你路上小心,等你回来咱们聊,梁逸说了你不少事情呢,我都告诉你。”
姚雪匆匆一路到海棠书院。
大门半敞着,姚雪轻轻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
她想可能松娘还在睡觉,但是这举荐信耽误不得,于是就推开门就走去。
一路穿过院子,过了书屋,快靠近李如柏卧房的时候,突然听到李如柏和铁征林的争执声。
两个人争吵的很激烈。
姚雪不愿意窥探别人的秘密,正想着要不要去外面等,里面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砸在地上的声音,铁征林大喊一声:“别动!”
姚雪赶紧快步跑过去,脚步声刚响起来,铁征林寒声喊道:“谁在院子里?!”
姚雪脚步僵住:“是我,姚雪,来给先生送举荐书。”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李如柏的卧房门打开,脸色白的不正常的李如柏走出来。
他双颊凹陷,眼眶一片乌黑,似乎是整整一夜都没有睡。
李如柏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进来吧。”
铁征林从他身边挤出来,拍拍袖子上沾着草药的水渍:“你自己想好,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铁征林路过姚雪的时候,冷冷瞥一眼姚雪擦肩而过出去了,这一眼不知为何,姚雪品出一种被刀剐的错觉,似乎铁征林厌恶她至极。明明昨天在药堂里,铁征林跟她只是很少说话而已。
“劳烦姚姑娘这么早过来一趟。”李如柏的话打断姚雪思绪。
姚雪忙道:“不碍事,今日早起格外有收获。”
听她语气轻快,似乎有好事情,李如柏问了,姚雪就把早上和韩素娘的交谈,略去梁逸,其他的都告诉给李如柏。
李如柏倒了一杯茶给姚雪:“那确实是有收获。”
姚雪一路走得快,正好口渴,接过茶盏却莫名没有喝。
一抬眼视线和李如柏对上,李如柏淡淡一笑,似乎看穿姚雪的警惕。
“我跟铁大人认识几年了,他一向脾气不大好,偶尔我们两个会争执,不碍事的。昨夜他来听说了小侯爷愿意给我写举荐书,很高兴,早上来是看我准备的怎么样。”
“我方才似乎听到你们是吵起来了。”
“我昨晚一夜没睡,多少年没有参加考试,我确实自负才高八斗,但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鲜少出门,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免有些忐忑,就熬夜温书,且又忘了喝药,他最看不惯我不爱惜身体,就吵了一架,他摔了药碗。”
地上只剩下一片水渍,碎片已经被打扫过了。
姚雪抿了一口茶水,随口说:“这茶不错。”
“是雨前龙井,县令赏赐给铁大人,他又送了一部分给我的,我这里没什么客人,你来我就泡了些,放了有些日子了,就怕受潮,真的不错吗?”
姚雪小时候跟着哥哥品过茶,后来家里出事,就再没这份闲情逸致,小时候学的茶水几乎忘了七七八八,平常也就是喝白水,或者消渴的苦荞。
对于茶水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次在九小姐别苑里喝的那杯茶,温润干涩,回味无穷,现在想起来,似乎舌根还存有发涩的余味,李如柏的茶水在那个的对比下,称得上是劣茶。
“不错。很好喝。”姚雪笑着说:“是好茶,多谢李先生割爱。”
李如柏忐忑的脸色好了许多,从姚雪手里接信封的时候,姚雪发现他手指被瓷器划破了一道口子,已经清洗过了,但还在往外渗血。
李如柏浑不在意:“不碍事。”
李如柏手指轻微颤抖着打开信封取出纸页,仔细地看了三遍,突然笑了笑,这个笑容里面不乏有悲凉的意味,姚雪连忙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要改的话还来得及。”
“都很好,小侯爷写的很好,用词也好。”李如柏很小心地收好信封。
姚雪看见自己坐着的桌子边放着做女工的针线簸箕,想到应该是松娘的,正好看见里面有包扎伤口的纱布和伤药,于是挑拣地看着药瓶上面的标签拿出来,问李如柏是不是名字和瓶子的药是不是对应的。
“应当是吧,这个是松娘给孩子们用的,昨晚我要来缝补衣裳,还没给她送过去。”
姚雪点点头:“我给先生包扎下伤口吧,毕竟是考试,万事具备才好。”
李如柏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呆滞了一下,他低头看看手指上的伤口,本来就在往外渗血,刚才他拆开信封的动作过大,又手抖,导致伤口更严重了些,他用绢帕一直填在掌心,此时鲜血已经顺着指尖淌开了。
“先生放心,我师从栖先生,医术尚可。先生不必这么一脸悲壮。”
李如柏顿时笑了:“并非不信任姑娘,只是习惯了小伤口自己好。”,他垂眸又看了看手心的手绢,最后笑笑,取出手绢,将受伤的手伸到姚雪面前。
因为李如柏说不清药是否和瓶身的标签对应,姚雪没敢上药,只包扎了伤口。
一切做完,姚雪起身要回药堂,李如柏喊住姚雪。
“我这会儿要去考试了,能否劳烦姑娘送我一程。”李如柏垂睫,声音微微干涩:“从前考试,也是阿圆送我,后来阿圆出嫁,我也没考过试了。”
姚雪正巧也没事,答应了。
李如柏站在姚雪身后,姚雪看不见他阴冷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姚姑娘真是个好人,和阿圆一样。”
姚雪送李如柏到考场大门外。
今天参加考试的人很多,书院门口不少人在三三两两交谈着等着开考时间,时间还有一会儿,正巧一个老翁挑着担子过来停下卖红油抄手。
好几个考试的文人都去吃,连声夸赞,李如柏道:“姑娘吃过红油抄手吗?”
姚雪摇摇头:“没见过。”
“我们那里一年四季都卖这个,灵官城很少见,姑娘左右还没有吃饭,不如我请姑娘吃一碗红油抄手,就当谢谢姑娘。”
姚雪正想拒绝,见他神色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期盼,便笑笑:“那可就多谢先生了,闻着好香。”
李如柏买了两碗红油抄手。
趁着一个熟人叫李如柏,李如柏转头跟对方说话。
姚雪飞快付了两份抄手的钱。
没有凳子,一堆人就这么站着吃,白瓷勺子在里面轻轻一搅,抄手如同一尾活泼的小鱼。
姚雪吃了一口:“很好吃。”
李如柏笑笑。
姚雪问李如柏紧张吗,李如柏正回答,看向前方的视线突然神色微微变了,姚雪回头,就看见是梁逸。
梁逸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正看着他们两个。
红油一下子辣到了嗓子,姚雪咳嗽起来,李如柏赶紧放下碗,拍拍姚雪脊背,姚雪摆摆手:“不碍事。”
梁逸走过来,也要了一碗红油抄手,就站在姚雪身边。
姚雪用目光警告他:你别搞事情!
梁逸装跟她不熟。
老翁笑:“这位公子瞧着年纪轻轻器宇轩昂,怎么不考正经科举,考这种试?这种考上也没多大用处。”
周围其他参考的顿时不满了,七嘴八舌质问老翁是什么意思。
老翁呵呵笑,说:“老朽会掐算,闲暇也会帮人算命批卦,这个公子命格很不一样,老朽所言非虚,这种考试对这位公子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
“说的很好,赏。”梁逸将一个铜板按在扁担上。
“你考这个?”姚雪问梁逸。
梁逸权当做看不见姚雪,李如柏见状,轻轻喊了下姚雪,问她是否吃的习惯,姚雪小声回答了,等说完话,姚雪再回头,平常吃东西慢条斯理的梁逸已经吃完了抄手,他将碗递给老翁,面不改色扭头就走。
老翁赶紧叫住梁逸:“公子还没给钱呐。”
周围都是读书人最看重气节,听到这话,顿时齐刷刷全看向这个吃霸王餐的人。
梁逸毫不脸红:“那位姑娘拿着我的钱袋子。”
“我……我没有,你自己付钱!”姚雪脸红。
梁逸冷笑一声:“怎么?想装不认识?刚才给你身边的那位先生付钱不是很爽快么?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你没听到这位爷爷说的,我命格可不一般,一碗馄饨钱都不愿意付,我考上了那可就不好说是娶谁了。你就这么肯定,你身边那位先生考的过我?”
“你瞎说什么!”姚雪道:“是李先生同我哥哥有几分像,我才付钱的。”
身后啪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随后响起李如柏干涩的声音:“抱歉手滑,摔碎了勺子,我赔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