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柏短暂的讶异后,朝着姚雪走过去。
“姚姑娘。”李如柏声音艰涩,冷硬的脸垂眸,看起来有几分说不出的柔情,但并不逾越界限,客气道:“是我该早些去,劳烦姚姑娘走过来。”
“倒也不远。”姚雪笑着说。
两个人正说话,海棠书院门口突然传来松娘的叫喊声:“快来人呐,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松娘喊得撕心裂肺,大街上行走的路人迅速涌进巷子朝着海棠书院去了。
姚雪下意识一脸担忧地跟上去。
李如柏冷凝的面色上双眸微微眯了一下,慌忙想伸手拦住姚雪,但是手伸出去,又像是习惯了和女子保持距离,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来,只是在他犹疑的这么片刻,姚雪已经汇入人流,消失在拥挤的巷子里。
一线天光从巷子顶上照进去,明黄的光线刚好能照到人发顶,李如柏定定看着姚雪发髻上那抹飘带缀着光边远去。
下一瞬,李如柏深色恍惚地抬脚拨开人群追上去,人群不满地发出声音。
“哎呀,别挤啊。”
“是李先生。”
“李先生这是怎么了?”
李如柏充耳不闻。
从巷子里跑到湖边,冰蓝色的湖面周围围满了人群,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但是没有一个人跳下去救人。
李如柏皱着眉头,拨开围观的人群,在里面寻找姚雪,这么短暂的时间,姚雪居然就不见了。
他心里焦急,不时踩到长衫下摆,踉跄一下。
围观的许多人都是海棠书院周围的住户,认识李如柏,见这个平常冷静如松柏的先生方寸大乱,不由得意外,都给他让路,有人问:“李先生,怎么了,你找谁?”
李如柏耳朵似乎失聪,双眸红的吓人,被人拦住以后,他总算停住脚步,虚弱的抬头,眼前白花花一片。
李如柏在这一瞬间,似乎一个人都不认识了,只觉得他们吵闹,脸成了一张张虚化的背景。
李如柏嘴唇翕动。
“什么?”
“阿圆?李先生是在叫阿圆。”
“阿圆是谁?”
“就是李先生以前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人山人海里,李如柏突然再次从人潮的缝隙里出现了姚雪的发带,发带飘动着非常灵活,似乎下一瞬又能藏起来,李如柏快步跑过去。
这里人最多,黑压压挤成一堆,李如柏挤进去。
“姚——”
拨开面前人的肩膀,李如柏距离发带仅剩一步的时候,对上一双小孩的眼睛,是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被妇人抱在怀中,手里把玩着姚雪的发带。
李如柏劈手夺下发带,声音可怕的吓人:“你从哪儿拿到的?她人呢?”
小姑娘吓得哇一声哭了,抱着孩子的妇人匆忙回头,本来要出口辱骂,见李如柏模样吓人,不由得护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这是我姑娘刚才在地上捡的,你抢孩子东西干什么?大家快看啊,他抢我孩子的东西。”
周围立马有人打抱不平:“什么你孩子捡的,明明是从人家头上扒拉下来的,人家是下去救人,你倒好,光看热闹,连孩子都看不住,我看那姑娘被你孩子扯掉发带的时候扯到了头发,疼的回头看了一眼的。”
周围人七嘴八舌谴责这妇人。
李如柏攥着发带,浑身一瞬如坠冰窖,他一把推开试图上来抢发带的妇人。
妇人被这一推搡来了脾气,跳脚:“这本来就是我的,跳下去这么半天都没动静,多半是死了,她用不上,给我闺女怎么了?”
妇人伸手厮打李如柏,李如柏毫不反抗,准确来说,他在听到妇人的话以后,就仿佛没了魂儿,像是根本看不见周围的人,自顾自地朝着湖边走过去。
一堆人按住泼骂的妇人,孩子哭着不知所措说自己不要发带了。
背后吵吵嚷嚷,李如柏恍若未闻。
湖边一片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围观的人交谈着说‘这个围栏是有点矮,很不安全’‘那姑娘真是厉害,直接就跳下去了,她应该是个外乡人,不知道这湖深的很呢,每年都有不少人上不来的,可怜啊,还那么年轻。’
但没有一个人跳下去帮忙。
李如柏嘴唇抖动,耳朵嗡鸣,他握紧手中发带,突然回头,视线捕捉到一个认识的男人。
对方很高壮,会洑水,心地善良,经常会帮忙给海棠书院干点活,这个时候一对上李如柏目光,立马明白李如柏意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李先生,这水的深浅咱们本地人可都知道的,我不敢。”
李如柏移开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脸上,另一个人立马扭头装没看见。
这一小片地方逐渐安静下来,身边一个婆子突然叹气:“李先生,各人有各人的命,也是这姑娘命不好,你说她那么小的身板,救得了人吗?真是爱逞能。”
“先生要是认识她,去给她家里报个信吧。”
“明明是你们没用,她有什么错?”李如柏冷冷咬着后槽牙道。
他像是中邪了,突然一把掀翻婆子,直接翻过栏杆,作势要跳下去,被人惊叫着抓住后衣摆往回扯。
双方僵持住。
突然不远处的岸边,一道人影扑进了湖水中,扑通一声引起所有人注意。
李如柏循声望去,微一脱力,被人拉下栏杆按住。
“是梁公子!”落水地,一个姑娘扯着嗓音喊道。
人潮瞬间涌动起来,如同蜂鸣一般传递着关于梁逸的消息。
李如柏被人狠狠撞开,松娘越过他扑到栏杆前,盯着湖水,似乎是惊吓到了极致,嘴唇不停地抖动着。
李如柏一把掰过松娘肩膀,阴冷的眼睛像是毒蛇一般毫无温度:“跟你有关系?”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松娘看着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狠狠推开李如柏。
她常年做工,体力比李如柏还好,此时一推,李如柏真被推开了。
松娘双目浑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认识她,我没见过她,”她双手不停地乱挥舞着,似乎是要把什么从自己身边赶走。
周围的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反应过来:
“松娘约莫看见人落水被吓傻了。”
松娘对周围所有人敌意非常强烈,嘴唇不停的说话:“我没有看见她下毒,我没看见她换我和李如柏的药,我不知道她要杀人,饴糖,”她突然盯着李如柏,怪异地笑了一声,抖如筛糠:“荣安寺有饴糖,我也想要饴糖,我也要你的饴糖,给我饴糖。”
本来要上前的李如柏,似被人点中了穴道,僵立住。
周围的人唯恐松娘发疯伤人,扯着李如柏躲开松娘,李如柏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松娘目光落在他的长衫上,突然收起疯癫,害怕地缩着脖子嘴唇呢喃道:“不要,我不要,我只要吃饭,我不要饴糖。”
她突然朝着书院的方向跑过去,人群避让,让她畅通无阻地跑进了海棠书院。
李如柏目光循着松娘,正要追上去,身后突然传来惊呼声:“好厉害的公子!居然救上来了。”
李如柏迅速扭头。
波光粼粼的水面碎成涟漪,梁逸一手扶着姚雪胳膊,另一只手勾着姚喜脖颈,正游到岸边,围观的人这会儿不怕了,伸手帮忙把他们三个人从水里拉上来。
姚喜已经昏迷,姚雪脸有点白,一个男子脱下外衫要给姚喜盖,被梁逸一把抢过,裹住姚雪,周围围观的妇人迅速驱散了男人。
“别看了。”
姚雪按住衣服,看也不看梁逸,焦急的蹲在姚喜身边,问抢救姚喜的人:“她怎么样?”
阳光下,才从水中被捞起来的姚雪黑发贴在雪白的脸孔上,刘海被水濡湿,露出那双孩子般明亮的眼睛,嘴唇微白专注地问,而她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衣服要取下来给姚喜盖住,好让她暖和点。
梁逸一把按住她手指,阴寒的脸让周围的人打个寒噤。
李如柏脱下外衫,罩给姚喜。
姚喜终于吐出一口水,她在姚雪脸上停留的目光很久,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大难不死的茫然,但很快就因为虚弱而缓缓闭上了眼睛。
施救的大夫道:“没事了,再观察会儿,没症状的话,稍微歇息几天就能好,是在水下的时间长了些。”
大夫夸赞姚雪:“姑娘可真厉害,这样深的水都敢下去救人,实在是令人佩服。”
“我会洑水。”
大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看了看一脸阴沉的梁逸,他还像个水鬼一样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冷峻的面孔此刻看起来实在很不好相处,大夫没再说什么。
几个汉子帮忙,将姚喜先抬到海棠书院,看她一会醒来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借给姚雪衣裳的人,说自己改天去药堂取衣裳就好。
围观的人三三两两离开,许多人给姚雪竖大拇指,姚雪不好意思地笑笑,等人走光了,她抓紧披着的衣服衣领,脚底磨蹭着回头飞快的瞥一眼梁逸。
梁逸没好气,手指捂着嘴唇轻咳一声。
姚雪赶紧跑到他身边:“你怎么样?哎呀刚才应该让大夫给你把脉看看的。你也是,怎么能跳下去?水多冷呢,你以前的旧疾刚好。”
“你也知道水冷。”梁逸几乎咬牙切齿:“不先问问深浅,你就敢下去救人?”
姚雪想说问了,那姑娘说水不深,当时没注意看,这会儿一想,才想起来,那个姑娘是姚喜的跟班。
她没提这一茬,笑着说:“我水性很好的,你忘了,你当时就是我从水里救上来的。”
姚雪简直还有点小骄傲。
梁逸脸色更不好了:“水性好也不行,下次不许自己贸然下去救人。”
姚雪说:“你不也是吗?你也下去救我了?哎,你是知道是我才救的还是见人落水去救的?我不是让你做饭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梁逸哽了一下,道:“你鬼鬼祟祟拿着什么东西出药堂,我当然得来看看。”见姚雪要问,他立刻道:“本来半路是想叫你的,谁知道你走的那么快,怕过你们约定时间?我自然不好叫住你耽误你的时间,一路就过来了。”
在凉州城的时候,梁逸一直会和水保持距离,约莫是之前的阴影,这次明知道她水性比他好,却跳进水里救人。
姚雪不由心中一动。
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担心我?
正要问,梁逸已经不大自然地道:“谁落水我都会救,并不是看见你落水我才跳下去的。”
“哦。”
“下次不许这样。”
姚雪被教训,有点不开心,余光看见还站着的李如柏,双颊一红,皱眉小声道:“好了,你别说了。”
“别、说、了?”梁逸咬牙一字一顿道,他很快反应过来,几乎是一霎,就猛然扭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看向李如柏。
李如柏拿着姚雪发带的手指紧了紧,却直面着梁逸并不后退。
梁逸丝毫没将突然直起腰杆和他对峙的李如柏放进眼里,只是目光在掠过发带时停顿了一下,一瞬间眯了眯眼睛,再看姚雪时,见她脸颊微红,不大自然地低着头,余光又看了一下李如柏。
梁逸手指骨节突然发出响动的声音。
姚雪愕然抬头。
梁逸越过她往巷子走了。
姚雪想张口叫住梁逸,李如柏清风般的嗓音在她身后道:“梁公子,你衣裳湿了,不如去书院清洗下喝碗姜汤,再回药堂不迟?”
梁逸头也不回一字未答。
姚雪对李如柏笑笑:“抱歉李先生,他是在生我的气,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李如柏目光注视着她,迟疑了一下,才轻轻道:“方才我也是想去救小姐的,奈何不会洑水,实在无用,小姐心里记恨我吗?”
记恨?
姚雪愣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自然不会,先生不会洑水,有那份心意已经很难得,姚雪多谢先生了。”
姚雪取过李如柏手里发带,眨下眼睛示意李如柏:“先生也赶紧回书院换一件衣裳吧。”
李如柏手心中空荡荡的,低头才发现自己衣裳在刚才的拉扯中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等抬头的时候姚雪已经快步走远了些。
她跟随在梁逸身侧,梁逸的脚步逐渐放缓。
两个人说着话,金黄的眼光兜头洒在姚雪扬起来地脸上,少女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鲜活的光彩,似乎冰雪料峭光意笼罩。
李如柏眸光逐渐凝滞,他下意识往前跟了一步。
梁逸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李如柏,他的目光就像钉子,一下子将李如柏还想再往前的脚步钉死在原地。
姚雪朝着李如柏小跑过来。
跑到湖边的栏杆下,她拿起被石头压着的纸页,直起身有点心疼的说:“还是有点湿了,”李如柏看去,她道:“本来是送给先生的,是梁逸写的大字。”
李如柏眼睛中的熹微的光芒暗淡了些。
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板着的声音中照旧透出些温和:“多谢姚姑娘。梁公子的字,写的很好。”
作势要接。
姚雪收回手:“抱歉,本来是要送给先生的,不过这些被水打湿了,我再送别的东西给先生好了。”
“是梁逸不愿意?”李如柏似乎一瞬间撕开伪装,失去耐心和质问的语调,让姚雪意外地看着他:“李先生?”
“他的字写的不错。”李如柏移开视线,板着脸:“但我李某人的也不差,我苦读数十年,自有我的判断,这字我不需要。”
“嗯。”姚雪小心地拿好纸页,正要走,李如柏突然道:“姚姑娘,我李某人多说一句,”
姚雪直觉自己不想听,却因礼貌而停住。
李如柏道:“依我看,梁公子不是你的良配,你这样温秀的姑娘,早些嫁给读书人相夫教子,总好过如此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好。”
“李先生——”
李如柏抬手强硬地打断姚雪的话:“我并非说女子该困于家室,只是觉得,姑娘家韶华易逝,年轻时为什么着迷都不奇怪,但总要为以后考量。嫁个开明的夫婿,生活便有了盼头,你是个好姑娘,该嫁个好男子,而不是梁公子那般动辄动怒毫无容人之量的人,自己不懂礼数要你跟着道歉,你方才的道歉,恕我李某人不接受。”
李如柏眸光中似乎有两簇火焰跳动了一下,他唇角微微弯了一下:“梁公子,你认为李某人说的如何?”
梁逸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按住姚雪肩膀,带着她往自己身前退了一步。
大手的热量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不用回头,姚雪也知道。
梁逸他,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