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开了。
闻筝掩上门走进来,夜色深沉入水,紧紧合着窗的屋内一片黑暗更衬得书桌上的烛光明亮,穿着淡绿亵衣的梁逸坐在书桌前的光晕中,手指尖捏着一只锡箔纸金元宝,微微垂首,一张眉峰陡峭的雪白脸庞落在溶溶灯光中,沉冷而轻柔的视线望着金元宝。
闻筝怔然,意外道:“殿下,您怎么会拿着这种东西?”
“没什么。”梁逸放下金元宝,口吻淡漠:“姚喜那边如何?”
“姚喜真是最毒妇人心,她竟然想买通松娘,打算今天晚上让松娘掉包李如柏和松娘的药,给李如柏下毒,然后栽赃给姚姑娘。”
“松娘答应了?”
“她害怕,拒绝了姚喜,和姚喜拉扯起来,属下在附近看见有九公主的人,怕被发现就走了。”闻筝道:“属下看松娘的样子,是不敢干这个事情的,松娘并没有把柄在姚喜手上,只要她不愿意,姚喜也不能怎么样,而且今天晚上铁征林也在海棠书院,属下走的时候,铁征林也没离开。”
梁逸嗯一声,看不出情绪。
闻筝转转眼珠,顿时了然,拱手行礼:“殿下要是不放心,属下再去盯着,保证李如柏今夜平安。”
“他死,是他的命数。”梁逸声线微冷,他抬头,端坐在书桌后,毫无情绪的眸光沉沉,十分打量地看一眼闻筝,这一眼看的闻筝冷汗涔涔。
闻筝顿时想起梁逸的大忌讳:“属下不会再猜度殿下了。”
梁逸声音温和了些:“去吧。”
闻筝要走,又被梁逸叫住,梁逸指尖拨弄着金元宝,将金元宝扔给闻筝。
闻筝颇为意外:“殿下?”
灯火摇曳,梁逸似乎稍微一顿,更改了主意,不咸不淡道:“出去吧,多跟你干娘走动走动,别整天到药堂里来,人多眼杂,不方便。”
闻筝心花怒放,他早被这群小孩没日没夜的喊疼叫的脑袋疼:“是,殿下!”
门咯吱一声再次合上,梁逸稍微坐了一会儿,上榻歇息。
他本以为是会睡不着,没想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
只是这睡着也并不是好事,他在自己的梦里,再次回到了九岁这一年。
——
早春溶溶三月,树上的红花摇曳地开在树丛中。
皇宫里到处一排勃勃生机,穿着新衣的宫娥笑容明丽,番邦进贡的稀罕物件也充盈了内监荷包,在这么一个钦天监在摘星台上算出的该风调雨顺的初春。
“魏皇后崩逝了!”
“魏皇后正是盛年,怎么会这么突然没了?”
“蔚云州那边不是正准备送两个美人进宫么?这当头怎么魏皇后没了。”
“魏皇后那么好的人啊,没的这么突然。”“不突然,是鬼祟作乱,陛下那边的张秉笔说是要请法师进宫驱邪的,太后已经恩准了。”
“这么快?”
在这个消息插着翅膀飞到冷宫的时候,九岁的梁逸正穿着破烂的衣衫被太监戏耍:“从我裤.裆下钻过去,就给你一口吃的。”
一堆年老的宫女围着梁逸嘻嘻笑。
无数的手指推搡着梁逸,年幼的梁逸被围在这冰雪尚未消融的冰冷院落一角。
太监等的不耐烦,对他今日莫名的不顺从感到不快,其余几个太监和宫娥立刻会意,推搡着将梁逸按在地上。
梁逸被无数肮脏的手指按着,有宫女尖利的指尖掐着他皮肤,冻疮、饥饿、欺凌,没日没夜折磨这这个小哑巴皇子。
梁逸不肯屈服,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汗水涔涔,他被按在冰冷的地上,脸颊紧紧贴着青石板,黑漆漆的眼珠一滚,看着几步开外那树玉兰。
那树玉兰花梁逸很喜欢,冬天的时候被太监烧死了,春天到了,玉兰花居然抽出一根细细的枝丫,细细幼幼地打出几盏尖尖茸茸的灰色花苞。
“我看你是没吃够苦头!”皮肤干瘪的太监抓住梁逸头发,肮脏的鞋底踩在梁逸脖颈处,他顺着梁逸目光看见白玉兰,阴损地笑:“殿下喜欢这支玉兰花呐,摘下来,奴送给殿下。”
几个宫女不解其意,却在太监的示意下将一枝花连着树干折下来,太监拿着玉兰花:“殿下喜欢的花。”
太监微笑着递给梁逸。
梁逸抿紧嘴唇,漆黑冰冷的眼珠看着太监。
太监盯着梁逸,忽而掀唇冷冷笑一声,大手钳住梁逸下颌,将他嘴巴强行按住,伸手就要把玉兰花枝塞进去,几个宫女司空见惯,按着梁逸后脑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梁逸狠狠推拒,身后的破屋子里传出一声哼唧声,太监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很快从破窗子里跳出来一只咬断绳子的小狗。
太监扔开梁逸,抓起小狗。
梁逸赶紧拦住太监。
“您知道您怎么做,奴会开心。奴开心了,兴许就放过它了。”
梁逸跪在地上,自己主动将树枝和花苞塞了一嘴巴。
太监和宫女满意地哈哈笑,笑完了,太监掐着小狗脖子:“您可真天真,刚才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太监的手慢慢收紧,梁逸扑上去咬太监,被一堆人按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魏皇后仙逝”的消息终于传到这里。
“他虽然和魏皇后八字相克,又被陛下厌恶,但他是魏皇后唯一的男嗣,现在魏皇后仙逝,蔚云州势必要来人吊唁,届时一定会要看看九皇子的,赶紧给他收拾一下,指不定坤宁宫接九殿下的銮驾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太监的小跟班不安地劝阻。
太监吓得半死,面如土色,又横眉冷眼:“真的假的?”
“这么大的事情,小的不敢骗您。”
太监跌坐回地上。
梁逸被几个宫女迅速拉走,连带着那只哼哼唧唧的小狗也被解救出来,紧急而不安地给他换了一身衣裳洗干净脸,又给他准备了很多精致而热气腾腾的食物。
膳食刚摆好,坤宁宫的銮驾果然到了。
领队的宫女叫流霜,是魏皇后从蔚云州带到宫中的贴身侍女。
流霜眉眼冰冷,厌恶地看着梁逸:“带走。”
梁逸不肯走,示意要找到刚才欺凌自己的太监,流霜皱着眉答应了:“去找到,拖过来。”
梁逸抢先跑了,流霜只好带着一堆人跟着梁逸,等再站住脚步的时候,只看到梁逸孤单的背影站在假山下的花丛里。
流霜顺着梁逸视线看过去。
初春,冷宫里最好景致的湖水波光粼粼,湖岸边那颗开满雪白梨花的树枝上,挂着吊死的太监。
“好了,你满意了,该走了。”流霜毫无不意外。
梁逸脚钉在原地,不肯走,流霜着人将太监取下来,想着这么小的孩子应当没什么报复心,问道:“谁是他同乡?”
流霜示意宫女取出银两:“带出去把他安葬了。”
流霜的话音还没落,面前的宫女太监吓得一脸骇色,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声。
流霜回头。
梁逸用石头砸烂了太监的脸,血渍溅在梁逸雪白衣衫和脸颊上,三月微冷的风中,双手拿着沾血石块的梁逸,漆黑眼珠冷冷看着所有人。
流霜带梁逸到碎月阁住下。
门外走动的宫女比冷宫里的宫女要年轻貌美非常多,性格活泼笑颜天真,抱着朱红托盘,在走廊下小声议论:
“臣子上书请愿要立九殿下为太子呢。”
“那咱们这一批人岂不是能跟着九殿下去东宫?哇,好险好险,这样就不用殉葬了。”
“是啊,秉笔来之前,咱们送点好东西哄哄那个小哑巴,就能把咱们从殉葬名单上除名。”
“他九岁了,不好糊弄吧,不过他长得和魏皇后可真像,粉雕玉琢的,好可爱呀。”
“他从小在冷宫长大,没吃过好的用过好的,连亲娘都没见过,肯定好哄。”
宫女在秉笔太监来之前,推门进来对梁逸示好,换了白锦衣裳束着金发冠的九殿下梁逸坐在凳子上正在吃东西。
一堆宫女哄着梁逸帮自己,梁逸还没说话,流霜带着另一堆宫女来将梁逸接去坤宁宫。
传说中金子屋顶的坤宁宫,冰冷而富贵,门口白玉台阶的缝隙有丝丝没有冲洗干净的血迹,这里的宫女各个噤若寒蝉,冷着脸对梁逸不闻不问,一切只听从流霜调遣,更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强行给梁逸讲规矩,一个出错就是打手心不给饭吃。
明知梁逸很怕黑和棺材。
流霜仍旧晚上把梁逸一个人被关在坤宁宫里给魏皇后守灵。
第一天晚上,梁逸吓得敲门,被恰好赶来的宣仁帝踹了一脚,宣仁帝年轻而俊美,幽深瞳孔中恨意几乎喷薄而出,大手攥紧梁逸衣领将他按在门上。
“那是你的母后,你有什么害怕的?”
梁逸被宣仁帝眼中的邪气吓得拍打他的手指。
宣仁帝垂眸,蔑视的眸光看小动物一样看着梁逸,饶有趣味地掀唇冷飕飕低笑一声。
“你居然还会反抗。”宣仁帝像是看见什么好笑有趣的事情,戏谑地望着梁逸挣扎却脱不开的模样,不甚愉悦道:“我以为你已经是个傀儡了,看来,不全是呐。”
“子恪。”宣仁帝轻声温柔地唤梁逸名字。
他的嗓音清雅和瑰丽并存,磁性十足,刻意柔和时,能达到百发百中的效果,年轻俊美的皇帝看着挣扎力度瞬间小了许多的梁逸,温柔道:“子恪你还记得吗?以前也是在这里,父皇教你练字呢。”
梁逸抬头,白净的脸孔黑曜石般的双眸倒影出帝王温柔模样。
循循善诱:“叫父王。”
梁逸微微张开浅粉色破裂的嘴唇,他的心理防线要被击破的前一瞬,他看见宣仁帝瞳仁最深处那抹摆弄他的意味,和冷宫的太监相差并不远。
梁逸更奋力挣扎起来,张口咬在宣仁帝虎口,生生扯下来一块皮肉。
宣仁帝让太监将梁逸打到半死,扔进坤宁宫的灵堂中,将他独自一人锁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梁逸水米未进,高烧不止。
三天后梁逸被带出坤宁宫里,给他换了华贵的太子衣服,强行装扮好了带到魏皇后的陵寝里,独自一人在那里烧了七天纸钱以表示孝心。
每一天,宣仁帝对梁逸烧纸钱的定额都有数量要求。
梁逸做不到,宣仁帝就会惩罚他。
闻筝当时和梁逸差不多大,跟着自己干爹混在人堆里,看着年幼的太子殿下身影单薄,黑沉沉的眼珠蒙着一层冰冷神色,被宫娥内监推搡着进入魏皇后冰冷陵寝。
随后的几天夜里,几个妃嫔嫉妒魏皇后和梁逸拿到太子位置,深夜扮鬼吓梁逸。
宣仁帝正被魏皇后母家来的人折腾的烦躁,闻言也只是睁只眼闭着眼。
秉笔问:“太子殿下若是出事可怎么办?”
“他死,是他的命数。”
秉笔这句话原封不动被宫女传给流霜,流霜咂摸着这句话,眼底露出一丝梁逸看不懂的笑意。
流霜蹲下,重复给梁逸听。
“没人喜欢你,你早该死在出生的那一刻,是魏皇后心善留你一命,你苟延残喘着活在冷宫里,居然长到了这么大,你一直想出冷宫,想见见你的父皇母后,现在你出来,也都看见了,太子殿下,现在的一切跟你想的一样吗?”
梁逸摇摇头。
流霜瞥一眼他皲裂血迹斑斑的手指,在跟她说话时,梁逸叠金元宝的手指停下了。
梁逸从被关进坤宁宫开始,就在一刻不停不能睡地叠。
流霜道:“别停。”
流霜要走,梁逸抓住流霜裙角。
流霜回头,冰冷的眼睛噙着一抹笑:“放心,只要你听话,你的小狗就会活的很好。”
梁逸慢慢松手。
流霜矮身,摸摸梁逸后脑上:“你看你多聪明,你不会叠金元宝,你害怕守灵,你以为你永远做不到的事情,这不就很快就都会了,还做的这样好。”
梁逸比划,问她:你想要什么?
所有人都想图他一点东西,小小年纪,梁逸已经懂得交换的道理。
流霜想了想,一贯冰冷的眼睛露出十分笑容,明光璀璨:“啊,我想到了,我也有事情想求殿下。”
“今日午时,奴婢亲自下厨,殿下可一定要吃完,好吗?”
梁逸直觉不好,没有应答。
流霜挑眉一笑,起身决绝地走了。
到午时,流霜带着一盅肉汤来到梁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