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清浅,满地银霜白。
今日有雾,屋舍长街笼在烟雾中影影绰绰看不清,身畔流水奔腾过石桥下潺潺地响动。
姚雪和梁逸分开以后,独自顺着水流走了片刻,和这条街一巷之隔是一条繁华的夜市,喧哗的声音传来,更显得这里沉静寂寥。
为数不多的几家商铺陆续打烊,姚雪走进一家丧葬铺子。
“娘子要些什么?”大肚皮的老板笑着问,干枯的手指翻着手指下的账本。
“就买一点香烛黄表纸。”姚雪问过价钱,取下荷包,从里面掏出全部的银两,轻轻放在柜台上,老板取了姚雪要的东西,收在一只柳枝编成的篮子里递给姚雪。
“这个篮子我没付钱。”篮子比纸还贵。
“从这儿到双月湖还远得很,不用篮子你拿不过去的,至于篮子娘子放在药堂就行,下次去的时候我顺道取就好。”
姚雪道谢,接过篮子,又问了老板叠金元宝的步骤,老板很耐心教会姚雪。
“那个抄书的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老板随口问。
姚雪沉默一下,道:“他有别的事。”
出店铺门,天色全黑,长街灯笼亮起来,姚雪穿过低垂的树枝下,朝着双月湖去。
双月湖靠山,周围埋葬的都是一些因为早夭或者被出名不能进入家族坟茔的亡者,最外侧埋葬着一些城里烟花之地的女子,此时夜色深沉,坟茔前漆黑一片,并没有来吊唁的人。
鬼气森森,姚雪按照李如柏说的找到小双和另外一个孩子的坟茔。
姚雪蹲下,取出篮子里的祭品,灵巧的手指学着老板的样子叠锡箔纸。
很快,一个金元宝成型,只是有点丑,姚雪拆开又重新叠,之前的印记有点清晰,并不美观,姚雪垂着睫毛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拿火折子,一阵泄气,站起来。
正拍裙子上的灰土,冷不丁看见森森夜色中,数不清的小坟茔外,离姚雪稍微有点距离的处,梁逸双袖微微拂动地站着。
姚雪吓了一跳,篮子掉在地上,锡箔纸散了一地,没好气:“你跟着来故意吓我的?”
梁逸站在原地没动,似乎是在权衡是否要过来。
姚雪蹲下捡锡箔纸,人一瞬间隐在坟茔堆间,似乎消失了。
姚雪捡锡箔纸,拾起最后一片,正要去捡地上滚得远了点的丑元宝,却看见那只元宝落在黑色的布鞋前。
梁逸微微俯身,伸出手指,捡起金子元宝,虚虚窝握在指尖。
他一来,不知怎的,突然起了风,冷嗖嗖的,带起一阵寒意。
梁逸站在姚雪三步远的地方,垂眸只看着手里元宝,一言不发。
姚雪顿时脸红,取过金元宝:“别看了!”
掌心一空,梁逸慢慢抬头,苍白的下颌上,一向明亮慵散的双眸似被遮住光泽,幽暗深沉地注视着姚雪。
姚雪左后方突然响起一声什么东西喀拉的声音,姚雪往梁逸身边躲了一下。
仔细看,是一件废弃的物品。
姚雪有点尴尬:“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到处跑,我不放心。”梁逸声音漠然,握着灯笼手柄的手背笼在袖子里,垂着外面的手指不停地收紧。
姚雪奇怪地看一眼梁逸。
梁逸状似不经意般道:“我当你要去什么地方,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这儿,你不害怕?”
“我胆子比芝麻大多了。”
梁逸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似乎对姚雪很无奈,但情绪明显好了不少,眸光落在姚雪手指上,冷不丁:“叠的真丑。”
“要你管。”姚雪本来想问他带火折子没,很快想起灯笼是宋玉的,便沉默下来。
梁逸见她欲言又止,拿过姚雪手里的篮子在地上蹲下。
姚雪跟着蹲下,她觉得今夜的梁逸有点反常,又想起这种祭祀应当在大家族中规则严明,梁逸应当是不允许私祭,放缓声音道:“我没带火折子,这附近也没有人家,明早我再跑一趟好了。”
梁逸抬头深深看姚雪一眼,撞上姚雪装傻充愣的目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姚雪在他身边蹲下,收拾篮子,两人距离很近,呼吸清晰可闻,顿时没那么冷了。
梁逸唇角的笑意更深了,眸光逐渐安定下来,语气也变得和平时的闲散一般无二:“看这是什么。”
梁逸取出一个寸许的东西,夹在手指中间翻转一下。
姚雪意外:“火折子。你从店门口就跟着我,那一路怎么不说话?”她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姚雪也怕黑,这一路都是想着药方子所以走神才不怕。
梁逸冷哼一声,凉凉道:“你想李如柏想的那么入神,我怎么敢打扰你?”
姚雪下意识道:“你别瞎说,我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梁逸眼风扫一眼姚雪,唇畔笑意更深了些,放过她:“叠的可真特别。”
梁逸指尖上金元宝翻滚了两圈。
姚雪想抢,梁逸躲开。
梁逸声音带笑:“看来卖香烛的师傅手艺不太好,不如来看看我这个师父的手艺。”
姚雪不相信:“你叠的肯定比我的丑。”
梁逸不再说话,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转着小小的金箔纸,很快,一颗金元宝成型。
他放在掌心,姚雪拿起金元宝,温热的手指尖碰到他冰冰凉的掌心,梁逸手掌不由得往下沉了一分。
姚雪没察觉梁逸小动作,惊讶:“不错呀。”
梁逸挑眉笑。
姚雪挨着梁逸,两个人坐在黑暗里,梁逸教她叠锡箔纸。
很快姚雪就学会且出师,全部叠完金元宝,姚雪将所有元宝拢到一起,梁逸拿起火折子,打开盖子,眼睫轻轻颤了颤,有一瞬间的走神。
“呼——”
姚雪吹开火折子,火焰一瞬间窜起。
隔着暖橘色的火光,姚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啊你?”
两个人烧光金元宝。
姚雪寻找:“奇怪,我刚才叠的那个怎么不见了?烧的时候我留意看了,没我最开始叠的那个。”
梁逸状似不经意道:“哦,刚才有风,大概是被吹走了。”
姚雪没当回事。
两个人烧完供奉。
梁逸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灯笼,带着姚雪往草堂走。
一路回到草堂,宋玉已经回来了。
“一无所获,之前官府已经查过了一遍。”
——
“娘子我真的不敢了。”
夜色深沉,海棠书院外的小角落中,姚喜冷着脸盯着松娘。
松娘不安地搓动围裙,作势就要跑,被姚喜一把抓住胳膊拦回来:“我说你怕什么啊?嫌钱不够?好说啊。”姚喜抽出腰上荷包打开,作势就要把银子倒出来。
松娘拦住姚喜:“不是不是,我是平常会杀鸡杀鱼,跟街坊四邻吵架脾气也不好,会偷点小东西,但是您这可是让我杀人啊!”
姚喜一把捂住松娘嘴巴:“胡说什么!”姚喜往四周看了看,四周漆黑一片,此时已经是夜半子时,街坊四邻早就入睡,海棠书院本就选址偏僻,周围人烟稀少更不存在半夜在此处晃悠的人。
姚喜嫌弃地松开手在松娘肩膀上蹭了蹭,松娘没敢说话。
姚喜看她六神无主,倒吸一口气笑眯眯道:“我哪有让你做那种事情,这不是最近你在吃药,李如柏也在吃药,书院就你们两个人,药拿错了,那是正常的事情。谁能不犯错误呢?你放心我问过大夫了,李如柏的药你吃了不会有问题,你的药李如柏吃了只是会喘不上气,最多难受半柱香,你就假装自己睡着了,铁征林今晚在呢,他会管,只有他问起来的时候,你说不知道。”
“那我和李先生的药怎么会换?”
“李先生?”姚喜突然笑出声,简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松娘,你真是好笑啊,一直看不上人家只直呼其名李如柏,现在又怕天谴觉得人家是文曲星就叫李先生?真没见过世面,今夜那位公子看见没?跟姚雪一块的,最近没少被你编排,他才称得上先生。李如柏一个破教书先生,你有什么怕的?”
松娘闻言大骇,差点跪下。
姚喜不解:“怎么了你?敢碰瓷我?”
“不敢不敢。”松娘连连摆手。
姚喜心里厌烦,想着速战速决:“全都给你,十两银子,够了吧?”
姚喜将荷包扔在松娘面前。
松娘看看荷包中泛着光泽的银子,又看着姚喜,不明白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如此蛇蝎心肠。
她一开始找到自己,只是三个五个铜板问书院里学生中毒的事情。
这个事情松娘已经告诉了很多人。
常年不引人注意的松娘被人注意,这几日脸上仿佛开光,神采奕奕。
被一看就身份不凡的姚喜,亲自询问还给钱,不由得受宠若惊,当时就全说了。
说完了以后,这个姚喜看猴子一样的目光教松娘心里不舒服。
姚喜当时笑着说:“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你只要听到都来告诉我。”
还给她说了别苑的名字。
那个别苑可是松娘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抱着长见识的想法,今天好不容易李如柏在院子里煎药,算是有了动静,她赶紧跑去找姚喜。
这姚喜身份确实不一般,松娘稍微拿乔,居然就看到了水榭里那位天仙一样的姑娘,本以为姚喜是小姐,没想到一对比立刻高低立见。
姚喜不耐烦地赶走她,她当时心里不安又遗憾:不该一点恩惠就觉得配和姚喜套近乎,以至于得罪了姚喜。
下午姚喜来找松娘。
松娘喜不自胜,却听到姚喜说:
“只要县官或者铁征林问,你就说案发前,见过姚雪和你们院子里的学生争吵。”
“我不认识姚雪啊。”松娘妄图逃避,她最多报信,不想搅浑水。
姚喜给银子:“反正就瞎说,没人在乎的,要是府衙真问的紧了,就说你是看错了。你这么大年纪了,就算真的犯糊涂记错了府衙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倒是银子么,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海棠书院附近也不止你一个人,我找其他人也可以办成这件事。”
松娘眼珠骨碌碌一转,答应了。
反正她也不认识姚雪,只听是个外乡人,跟自己又没交道,佯装为难地答应下来,接了双倍银子:“姑娘放心。”
谁知道到晚上,姚雪居然到海棠书院。
一行人到门口,松娘在屋中就看见了,见那姚雪姑娘口齿伶俐透着温柔,不由觉得帮着姚喜算计姚雪心中歉疚,但那点善心很快就烟消云散,她假装不在书馆,一行人规矩地没进门。
怕他们几个去而复返,松娘在门边放了一只盆子,想着只要姚雪推门进来就能警醒自己。
谁知道,前后不过三刻,李如柏居然出门把姚雪一行人连带着铁征林都带来了。
做贼心虚,松娘一看见姚雪就躲。
姚雪是个小姑娘,四目相对也只是短暂停留。
而姚雪身后跟着那位公子,衣着朴素只是寻常的料子,却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周身的气度跟李如柏读书人似有些像,却更洒脱俊逸几分,只是看起来却又像个练家子。
她没当回事,只看姚雪,当时忽觉一阵寒意窜进后脑勺,整个人简直一瞬间被钉死在原地,松娘被这强烈的目光吓得哆嗦一下。
顶着压力回头,那男子长身玉立并不低头,抬手拂起低垂到他发顶的树枝,淡漠至极冷如罗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笼罩住她,似乎能居高临下地看透松娘藏在腰间的钱和她方才思虑姚雪的心思。
那一瞬,她根本来不及也没有能力进行躲开,梁逸的目光如几枚见血封喉的毒长钉,将她钉死在原地不得动弹。
松娘惊吓到极致。
梁逸身畔的姚雪微微抬头和梁逸说话。
梁逸下意识低头,树枝沉甸甸晃悠了两下,不远处高高书楼上的金黄灯笼光穿透树影洒在两人周身。
梁逸在低头的过程中,脸上瞬间浮起笑意,像张牙舞爪的恶鬼一瞬间收敛爪牙倏忽变成翩翩公子哥。
松娘一身冷汗,方才的一切仿佛是幻觉。
此刻再次回想,只稍做回忆,顿时冷汗涔涔。
松娘再不敢接钱,连连磕头:“娘子饶了我吧。”语调渐渐拔高,姚喜见状,伸手一把捂住松娘嘴巴,她力气没松娘力气大,眼看要被掀翻。
姚喜大怒:“赵策你还装死!”
黑沉沉的夜色里,静谧的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但伴随着姚喜低声怒喝,松娘看见身侧的拐角处陡然鬼魅一般伸出一只宽大的手。
她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只觉得心口陡然一疼,顿时闭上眼皮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1-25 23:41:26~2023-01-31 02:1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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