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狱

长夜岑寂,似乎呼吸都能打散这一刻宁静。

梁逸伸手接过珞子。

姚雪起身。

她漆黑的发丝落在裙摆的褶皱上,看也不看他,掸掸衣袖上的露水要去卧房,梁逸忍不住心中的怪异,下意识叫住她:“姚娘。”

姚雪“嗯?”了一声,但并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动作。

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心里作怪,梁逸蹙眉。

姚雪回头对他笑了笑:“怎么了?你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神色格外平静,似乎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梁逸嘴唇动了动,半晌道:“没事,你去睡吧。”

“嗯。”姚雪似乎有些失落,但那丝郁气很快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很快离开走廊进了卧房。

夜深人静,药堂里没有一丝声音,酒气在这种岑静中逐渐散去,一种微微的冷攀上指尖,梁逸垂睫,攥紧手指尖的珞子。

——

江雪梅看着喜滋滋吃糕点的闻筝,洒金扇子轻摇:“我说九殿下可真有他的,他生辰明明是十二月十二,怎么就成了今天?”

“殿下想什么时候过生日就什么时候。”

闻筝对江雪梅印象很差。

江雪梅算计人不见血,却计计要命,被江雪梅阴了几次以后,闻筝有点怕他,今夜他来是有事情请教江雪梅,结果反被江雪梅问东问西地套话。

“日子是更改不了的。”江雪梅轻飘飘地说,指腹捻起桂花:“你吃得差不多了赶紧去给殿下复命,他今天约莫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这我肯定知道啊!”闻筝:“我就是不知道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好回话,我总不能说今天姚姑娘带着包袱,是不打算要他了,直接自己去凉州城?”

江雪梅好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

闻筝苦恼地挠挠头,嗨呀一声:“不能这么告诉殿下,虽然殿下说必须准确告诉他任何事情。不过我觉得殿下在京城从来不像在灵官城这样,虽然赵策很看不惯,但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殿下多过几天挺好的,这才是正常人的日子。”

江雪梅唇角含笑,眸光晦涩:“继续说。”

闻筝摆摆头:“江大人跟你说话我真的是瘆得慌,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头的,你到底是九公主的人还是九殿下的人?要不是殿下说过让我信任你,我真的是现在就得一巴掌把你劈晕了送到殿下面前。亲手手刃你,报之前的仇!”

江雪梅风雅地笑着,手指摸了摸自己修长脖颈:“你这种死人堆里活下来的,按道理该是一百个心眼。就你这种愣头青,放在我府里,早死一百次了。也不知道梁逸怎么会留你到现在。”

“大概是我话多吧!”闻筝对自己认知明确:“毕竟殿下在府里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他们都害怕殿下,不敢上去劝殿下吃饭,就我不害怕敢上去!”闻筝拍拍胸口。

江雪梅无奈摇头:“你不怕是因为你傻,十四岁高烧烧坏了你的脑袋。”

“啧,”闻筝想反驳,又垂头:“今日你数落我就数落吧。我今天晚上有事求你,都忍了。”

“求我什么事?”

“我想知道,从你们正常人来说,殿下是否喜欢姚姑娘?殿下拒绝九公主回京城,到底是因为和九公主之间有拉扯,还是殿下自己有什么部署?还是……”

江雪梅慢悠悠补上:“还是只是因为姚姑娘。”

闻筝道:“我总觉得殿下,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但我又很希望有人靠近殿下。我不懂九公主身边的姚喜说什么姚姑娘配不上殿下,姚姑娘就算给殿下当奴婢都轮不到,更别说当有位份的侍妾。我觉得,跟谁待在一起开心,就应该跟谁待在一起。”

“你觉得,殿下跟姚姑娘在一起,开心?”

“开心啊!”闻筝毫不迟疑:“我从来没见过殿下那么耐心地教人写字,他夜夜都睡得很好不像从前在东宫里整夜不睡,还会做饭买菜,打眼一看,跟正常人可太像了。”

江雪梅慢慢收拢折扇:“可这都是假的。”

闻筝疑惑地看着江雪梅。

江雪梅意外地走心,跟闻筝说一些他可能根本就不懂的事情。

“殿下生辰是十二月十二日,他母亲出身蔚云州,是最大的世家魏氏长女,他一出生,就是魏家和沈家最尊贵的孩子,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他身份更高的孩子。对外,殿下从小养在宫中,一直得到如今陛下的悉心教导,但实际殿下过得如何,你跟我都很清楚。殿下从小丧母,陛下一直防备他,他是九公主唯一一母同胞的弟弟,九公主对他很好,把他当成一个帝王来养大,不论是因为倾注的心血还是九公主与生俱来对魏家的责任,九公主都不会轻易放开殿下。九公主问殿下是否要回京,看似让殿下选择,实则只是一个过场。”

“九公主……”闻筝打个冷颤:“我反正一直害怕九公主。宫里其他的公主也有脾气差的,但是我就不害怕。九公主脾气一向很好,从不动怒,什么事情都很平静,上次邹大人进贡的虎从笼子扑出来,所有人吓得到处跑,但是九公主一直气静神闲地在喝茶,连陛下都夸赞她,我感觉她什么都不害怕。”

“这样的人才是可怕的。”

她养大梁逸,有滔天恩情,也给梁逸套上枷锁,梁逸想挣脱枷锁,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魏青蔼的对立面。

雏鸟长大翱翔九天,是迟早的事,只是,此时并不是好时机。

江雪梅的低语,并没让闻筝听到。

见闻筝陷入思索中,江雪梅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折扇在桌子上敲了敲,问道:“殿下到底恢复了多少记忆?夔州又是什么情况,我当时找殿下只找到夔州,是谁对他下手的?他知道吗?”

“我不敢问,肯定没全部恢复,不然照殿下原来的性格,早把动他的人弄死了。”

江雪梅:“倒也是。”真恢复了记忆,也不会这么和魏青蔼毫无征兆地对着干,只为一个姚雪。

江雪梅:“反正殿下已经如此做了,自然是他想清楚了,你这个脑袋就别替他头疼了,看见什么直言相告就行。”

闻筝眼睛顿时一亮。

江雪梅失笑:“这只是我说的,并不是九公主的意思。你可别拿着我的话当令箭,我只是觉得……”

“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殿下此时过得,虽然贫寒,却比在东宫时好,这样的日子,多过过没什么不好,而且他锦衣玉食数十载,如今不过是尝尝鲜,能待多久呢?不必忧心。”

再说,雏鹰长得稍大,父母会将它带到悬崖上扔下去,雏鹰试飞,是雄鹰的必经之路。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

又何妨?

还有下一个。

且下一个,已经早就准备好了。

——

闻筝轻手轻脚到药堂的走廊。

四周静谧,梁逸坐在栏杆上,垂着眼睛望着手里的珞子,那翠绿色的流苏从雪白指尖垂下去,夜太冷,梁逸坐的太久,衣衫发丝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霜,更显得人寂寥寒冷。

闻筝慢慢走近。

他忍不住想张嘴,又想起今天来复命的几次,梁逸刚听到他脚步声,就让他闭嘴别说一个字。

于是就算现在跟朝内有名的‘大聪明’江雪梅通过气,也不免有些不安,一动一动地站着一旁陪着梁逸。

这样的陪伴在东宫时常年常有,闻筝早就习惯。

有时候,这种状态会持续大半天。

梁逸:“今天一天,她都做了什么?”

闻筝眼睛亮闪闪露出笑容,看吧!就说梁逸和姚雪在一起心情好!这么快就说话,已经打破了他沉默时间的最低记录。

“殿下。”闻筝立马笑道:“今日属下看得很清楚,姚姑娘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带着包袱,那个包袱大小是她所有的东西,看那个样子是打算自己偷偷离开灵官城的。不过她一出门,却是直接走到了菜市场,就是她平常去买菜的菜市场。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买,然后去了霓照街。”

‘霓照街’三个字出口,梁逸眉尖动了一下。

“霓照街是城里东西卖价最贵的地方,姚姑娘最先进了一家布庄,她一开始看的是姑娘家的料子,是江南那边的,不过那料子一般,就是咱们府里一般的丫鬟都不用那种料子,”

梁逸冷冷看他一眼,闻筝顿时明白自己老毛病又犯了——跑题!赶紧拉回来继续说:“姚姑娘没买,反而在看男人衣料的时间看得更长,那个店小二说要到下场的时间了,要是穿得好也就考得好,我看姚姑娘很心动差点就买了。殿下,姚姑娘是不是因为九公主误会,所以心朝着陈志那边偏移了啊?我看她今天那个意思是想偷跑,不要你了,回家前,去给那个陈志买衣料。”

梁逸没吭声,身上环绕着煞气。

闻筝感觉自己说错话,但这就是事实啊。

闻筝迅速找补:“说起来我看那料子跟宋小侯爷穿的也很像,花样也像,也有可能是想送给宋小侯爷的,毕竟她每天就给殿下穿这种不好的、别人不要的衣裳,自然不会是给殿下买那么好的。而且她真的亲口问了送宋小侯爷要不要跟她去凉州城呢,就是殿下和九公主在茶马古道那天,小侯爷的人早打听到你和九公主的位置,故意带姚姑娘去的,属下本来想通知殿下的,但是九公主那边的人,防我们防的很紧,不是属下失职。”

“说她。”

“哦哦,姚姑娘。她从布庄买了丝线出来以后,又进了好几个店铺,不过什么都没买,坐在亭子里打珞子,喏,就是殿下手里这个,属下看姚姑娘没打算走,就回来给殿下报消息,不过殿下当时让我闭嘴,我就继续去盯着了。”

梁逸一言不发。

闻筝试探着道:“殿下,你前一夜跟九公主说,你不做皇子,就要当梁逸,是真的假的?你真的愿意为了姚姑娘,舍弃身份么?”

梁逸看着他懵懂神色,闻筝的智力停留在十二岁,很容易让梁逸想到阿随,纯净的人就像一面镜子,梁逸手指攥紧珞子:“对。”

闻筝挠挠头,不假思索露出笑容:“没关系啦,反正殿下永远是我的殿下。陈策说殿下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会很危险,没关系,我会誓死保护殿下。”

梁逸眼底露出淡淡笑意。

“来之前见过江雪梅了?”

“啊,”闻筝知道梁逸能猜到,索性承认:“嗯,江大人和我,都认同殿下在姚姑娘身边,要比在东宫里要过得开心!我第一次觉得,江大人也没那么讨厌。”

梁逸唇角弯了弯,偏头看向星空。

风吹动穗子,抚弄的指腹有些痒。

——

深夜,药堂门突然被哐哐拍响。

还未睡下海钟鸣匆匆走到前堂,打开门,门外一堆衙役,还有一些城里的百姓,都目光灼灼盯着海钟鸣。

海钟鸣看见衙役神色和手里的家伙什,顿时心里一沉,面上带笑:“诸位大人有事?我们小侯爷方才睡下,如果不是要事,还请声音低一些。”

“低些?”领头的铁征林阴着脸一把狠狠推开被海钟鸣按着的门板,衙役跟在他身后鱼贯进入药堂里,大大小小的衙役像土匪一样,匆匆擎着火把往内堂冲进去。

“今夜的事情,侯府兜不住,再说了,跟小侯爷没关系。”

海钟鸣松口气。

喧哗声很快吵醒还没睡下的姚雪和梁逸,两个人刚出门,就和刚到院子里的铁征林和海钟鸣打个照面。

梁逸一眼看到铁征林。

不等海钟鸣上前开口,铁征林从人群里拎出来一个老太婆推到姚雪面前。

“你仔细看看,当日给你抓药的,可是她?”

老婆婆凄楚的面孔看一眼姚雪,手指颤抖泪流满面:“就是她!是她害了那些孩子,心肠何其歹毒啊她!大老爷,抓她!这药堂里任何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韩素娘手指颤抖,又指着梁逸:“还有他!也是帮凶。”

梁逸面孔毫无表情,视线看韩素娘一眼,韩素娘怕极反哭闹起来:“你还想威胁我不成?”

海钟鸣温声问铁征林同来的一个衙役事发经过。

铁征林打断:“海大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并非侯府的事,您也莫要在我面前拿乔,今夜我奉命抓人,海棠书馆那儿二十多个孩子到如今还在呕吐,已有两人不治身亡,这件事情,侯府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

言尽于此。

前堂闹哄哄,衙役从后堂将还没睡醒的栖缪抓出来。

栖缪本睡眼惺忪以为是梦,到前堂瞧见一片狼藉,终于在混乱中听懂,是前几天学堂的孩子温病,韩素娘到药堂抓药,回学堂煮给孩子喝了以后,几个孩子今夜突发急症。

“请了城东的张大夫和林大夫,已经会诊过,是药量过度所致,你们三个人,一个都不冤枉,若要在此反抗废话,休要怪我不客气!”铁征林冷言怒目,瞬间呵止围观的求情人群和堂内乱哄哄气氛。

三人被带走。

姚雪被押进入女囚。

衙役锁门,铁锁哐当哐当地响动,姚雪苍白的脸似终于回神。

“我都是按照药方抓的药,栖先生行医这么多年,不可能是药的问题,劳烦你们再查一查。”

“是与不是,我们自有论断。”

铁征林离开后。

另外一个笑脸胖胖的衙役过来,看了看姚雪,笑着说:“娘子不用害怕,会查清楚的,委屈娘子几日了。这几天都是我当值,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好,我叫金昌。”

大牢内墙壁上点的篝火随着金昌离去一盏一盏熄灭,到最后只剩下两头漏进来疏疏散散的月光。

紧邻姚雪的女人口齿叼着一根麦秆,宽慰她:“放心啦,我瞧金昌对你这态度,你这上边必定有人,别怕,只要缴纳够银子,咱们这位县官老爷会放你回家的。”

姚雪望向她。

早在衙役押送姚雪进来时,对话中,这个囚犯已经听出姚雪案件。

囚犯笑着问:“我说娘子,你一个外地人,是在本地惹到谁了?栖大夫行医出名的好,自他在灵官城落脚,医术上从没出过纰漏。而且金昌的话,我瞧着啊,这次应当是有人想整你,你连带着将栖大夫也连累了。”

姚雪看着囚犯,脑海中闪过魏青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