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契书

深夜静谧,几乎是落针可闻。

“郎君?”引路丫鬟姚喜试探着喊一声梁逸。

拱桥上方才姚雪和魏青蔼的对话清晰落在二人耳朵里。

此时姚雪和魏青蔼已经去写契书了。

“左右不过是让姚娘子日后不要找郎君,承诺拿着一百金忘记郎君,早日嫁给旁人。”

梁逸微偏头,一直看着姚雪离去的方向,脸孔被花架树影遮挡。

姚喜睁大眼瞳,也只能看清他薄薄的嘴唇抿了下。

姚喜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替魏青蔼开脱:“公主是郎君一母同胞的姐姐,白日确实答应不再插手郎君的事情,让郎君自由选择做梁公子还是做九殿下。可可可……可公主到底是放心不下将郎君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只是想试试姚娘子,且今夜也是姚娘子自己来送伞的,并非公主传召。”

梁逸垂眸,花朵上的亮光从他眼瞳中一闪即逝。

那双黑到令人胆寒的瞳,一瞬似是闪过一丝杀意。

“引路。”

他薄唇吐出两个字。

姚喜冷汗津津,闭嘴赶紧在前面走。

梁逸紧随其后。

压抑的气氛简直比漆黑冷夜更让姚喜发颤。

一路送梁逸到后院,穿红袍的江梅雪正站在一颗巨大的桂花树下候着。

腿软的姚喜和面覆寒霜的梁逸走近。

梁逸:“带来了?”

江梅雪恭敬将石桌上一只寸许的木盒递给梁逸。

“你只凭借一句话,九公主就让我八百里加急从公主府送来。”江梅雪道:“你们果然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公主对你的情意实在是日月可昭。殿下,你不在京城这一年,公主找的那位赝品和你着实像得很,连我也被骗了好长时间。”

“那是你蠢。”

梁逸面无表情,手指拂落木盒上桂花。

“你真的不回京城了?”江雪梅从他眉眼看到手指,叹惋:“公主说你失忆,果然如此。不然你这种睚眦必报又阴损的性格、偏执地整日杀人的人,怎么可能放弃争夺皇位和把对手踹进地狱的乐趣,而窝在一个女子身边做个苦力账房。”

梁逸一言不发。

明月落在梁逸深邃眉眼中。

他拇指抚摸到盒子上一枚倒刺,刺进了皮肤,他硬生生继续摸下去,任由那根刺更深地刺得指腹淌出鲜血。

“我对那女子实在好奇,不行,等会儿我一定要去瞧瞧,看看是个什么人物。”江梅雪摸摸下巴:“啧啧,也不知道我这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对上你这兜里摸不出三文钱的梁公子,会不会打个平手?”

江梅雪愤愤不平:“你已经样样好了,魏皇后还将你生的这么俊,真是老天不公道!”

“江梅雪。”

梁逸声音一冷。

江梅雪被惯性支配,立刻狗腿:“您吩咐!”

魏青蔼带着姚雪到书房立字据。

夜里别苑里点满红灯笼,在冷风中火光摇曳着,一行人衣裙上落满灯影花枝。

姚雪跟在魏青蔼身后,她尽量挺直脊背抬直脖颈,却也不如魏青蔼那样端正大方,跟随的几个侍女觑空打量姚雪,目光充满不善和厌恶。

进了书房,里面炭火熏得很足。

书桌前上摊平放着魏青蔼写的字,并未署名,姚雪一眼从中看出梁逸字迹的影子,只是比起梁逸的力透纸背,这字迹端正的几乎刻板。

魏青蔼顺着她目光,声音轻柔:

“他从小就喜欢练字,数九寒天也不停。他精通六艺,同龄的孩子望其项背,他自幼不喜欢玩,从不开玩笑,不喜欢和同龄的孩子在一起,性格其实很无趣,不吃糖,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大人。他丢了这些时间,家中人都很担忧他,一直在寻找,谁叫他太好,同宗族中没有比得上他的。”

“是,”姚雪唇畔露出些莫名骄傲的笑意:“他字写得很好。望其项背的好。”

眼前一瞬浮现出年幼一些的梁逸,窗外落雪,他伏案写字着,一瞬间长大的模样。

姚雪研磨,提笔。

顿住。

魏青蔼敏锐察觉。

姚雪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金子,按在桌上,咔哒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方才来的路上,我说这一百两金子,九十九两给梁逸,我只要一两,”姚雪语气平静:“九十九两都托付小姐替梁逸保管,上京城以后交给梁逸,让梁逸可以有些傍身。”

“你反悔了?”魏青蔼淡笑:“不要紧,”

茶盅放在桌子上,神色中多了一分漠然:“再取九百两来,交给姚姑娘。”

一千两堆积的屋子内金光闪闪。

姚雪却不动笔。

魏青蔼:“无妨,姚姑娘还没想好,可以再考虑,明日给我答复也可以。”

魏青蔼送姚雪从正门出别苑。

“许久没人这样陪我聊天了。”

魏青蔼将一锭金子和赠送这金子的契书交给姚雪:“就当这是你的酬金吧。”

正门对面漆黑的院墙下,一脸阴翳的梁逸目睹姚雪接下金子,笑着道谢后离去。

魏青蔼站在原地。

两人对视,互不退让。

良久,梁逸扭头顺着和姚雪相反的方向走了。

第二日一早,栖缪醒来惊讶于满厨房的菜和冷着脸的梁逸。

“不是今日启程吗?小雪呢?”栖缪要偷尝,被梁逸冰冷目光制止,栖缪讪讪地随口道:“今日做这么多菜,是有什么要庆祝的吗?”

“我生辰。”

梁逸漫不经心。

“啊?这样大的事情?小雪是出门给你买生辰礼了吧,哎这小妮子,也不说喊着我一起去。”

前堂来病人找栖缪,栖缪匆匆去了。

一早上病人不断,栖缪没到厨房来,梁逸也在厨房忙了一早上。

临近晌午,姚雪仍旧没回来。

梁逸扔了锅铲,跑到姚雪房间,狠狠泄愤似的一把推开门。

一只脚才踩在地上,又迅速自欺欺人地退出来,但他目光不受控地扫了一眼。

退出来的脚紊乱了一下,合拢门的手指青筋凸起。

栖缪拎着茶壶倒茶水,从厨房刚出来猝不及防看见他满脸戾气站在姚雪紧闭的房间门口,被茶水呛到:“你干嘛站在小雪门口?小雪呢?这都该吃午饭啦。”

“她不回来了。”

梁逸齿缝吐出这句话。

梁逸在栖缪的追问声中,解下可笑的围裙,扔在栖缪怀中,头也不回往医馆外走。

“哎呀我说你脾气也太差了,”栖缪咂舌。

“你说你出去接人就接人,你那脸色简直像是去杀人的。不是老夫话多,你这以前还装一装,现在在老夫面前是彻底不装了,只在小雪面前当个人。亏我还在小雪面前说了你一箩筐话,你小子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没个三年五载地吃药,正不过来你心底那邪气!”

“要不是瞧着你相貌好、做饭好、从不藏私、品行端正、不拈花惹草,我早给小雪介绍我徒弟了。我说你就别气了,小雪昨夜给宋小侯爷送草药那事,那不还是因为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搁我看来,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的,最好早点撇清关系,省得引火烧身连累我。谁料我提点小雪,那丫头心里跟个明镜似得看旁人,到你这儿就傻的可以,说你敢和她最不喜的权贵动手,觉得你很好。”

青天白日,骄阳似火。

热烈太阳自苍穹直射而下,梁逸的影子成一团阴翳,笼罩在他脚底下。

在厨房待的太久,陡然走进热烈阳光中,浑身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融化。

梁逸转头进药堂。

“你又干嘛?”

栖缪摸不着头脑。

梁逸钻进厨房。

一直到夜里,做好的菜热过几次仍旧没有开饭,栖缪一口都没吃上,愤愤不平地追着梁逸念叨,偏巧梁逸脸色越来越阴沉,栖缪最后怕被生宰,麻溜闭嘴自行出门吃饭。

栖缪一走,药堂更静。

这唯一的声音消失,耳畔一瞬寂静地可怕。

忙碌一日右手腕处被烫出来的伤疤,在此刻显现出骇人的紫红,狰狞地覆在白净手腕处,旁边青色的筋脉趴伏在薄薄的皮肤下,一直绵延进劲瘦的腕骨处,最终消失于凌乱的掌纹中。

大手一瞬攥紧。

梁逸起身。

走至姚雪门口,站了片刻,又回到厨房,他尽量驱散自己眼前早上看见的那张留在姚雪桌子上的纸页。

可是那纸页一直出现在眼前。

这是他和姚雪的习惯,要出门前给另一人留书。

月亮升起。

梁逸没点烛火,摸黑将饭菜端上桌子。

取最后一道菜出来的时候,药堂外传来栖缪无奈的声音。

“宋小侯爷,您都伤成这样了,在客栈静养不好吗?非跑到我这药堂来干什么?还带这么一堆人,总不是真的要拆了我药堂?”

海钟鸣陪好:“栖大夫说笑。”

“放心啦老头,我答应过姚娘要对你客气点哒,不会拆了你药堂的,最多嘛给你找找茬,你别这样嘛,上次打我的威风劲儿拿出来啊。这样多没意思,都怪那该死的梁逸!不然我还能多隐藏身份一段时间呢,哎,做个普通人多好啊,老天真是不长眼,非让我当什么小侯爷,无趣,无趣至极啊!”

凌乱的脚步声从巷子口到药堂门口。

“哎呀,这怎么黑灯瞎火的不点蜡烛?”栖缪头疼,别是梁逸‘暴疾’病入膏肓。

“小侯爷,今日梁逸生辰,您进去可别再闹起来了。梁逸今日一天心情十分不好,我怕您再闹,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哼,那得看他。”宋玉:“反正他跟我的账本来就罄竹难书,今晚他要还敢惹我,我就要他‘血债血偿’‘血溅当场’,看把我绝世容颜打得跟个猪头一样!今晚那醉汉的事情,简直气死我了,这笔账也得算在梁逸头上!”

梁逸两指放下最后一道菜。

海钟鸣解释。

“小侯爷不想人看见他的脸,遮了面,晚上去竹叶青买酒,被一个醉汉当成姑娘给调戏了。”

梁逸中指离开桌子时,凌厉地捻起一根筷子。

叽叽喳喳的护卫帮宋玉说话。

门被一只手推开。

木门敞向两侧。

雪白月光流泻进来,照在长桌最外一角。

梁逸长身玉立,站在桌对面的黑暗中。

一大堆人涌进来还在七嘴八舌地说话。

一道强压幸灾乐祸轻快地女声道:“你想欺负梁逸,得先过我这一关。”

梁逸一瞬间五根手指攥紧筷子。

火折子噗一声被护卫吹开十余支,暖色烛光倏忽驱散黑暗,将一切笼罩进昏黄的光里。

宋玉吓得吱哇叫一声蹦起来,骂梁逸。

“你要死了,站在那儿装鬼吓本小侯爷呢!”

姚雪站在那一堆拿着东西的壮汉护卫中央,只从缝隙中露出一颗脑袋。

她今日梳着梁逸从未见过的发髻,上面绑的鲜红纱带飞舞着,纤尘不染的白净眉眼,更衬得眼瞳漆黑。

在烛火亮起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双黑溜溜的眼珠中宛如砸入一朵流星,光泽格外明亮惑人,又在下一瞬,她抿唇笑时,光泽倏忽迸溅开,变成无数细小光粒溢满眼瞳。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梁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