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对峙

梁逸站在诊室门外,姚雪出来取药箱。

两人擦肩而过时,梁逸低声温言唤她:“姚娘。”

姚雪假装没听到。

梁逸眸光一沉,三两步跟上来。

姚雪加快脚步,冷不丁在拐角处,被梁逸大手攥住肩膀转过头。

她视线碰到眼眶泛血丝的梁逸,愕然,第六感察觉到危险,下意识想躲,砰!被梁逸梁逸另一只手按在墙上拦住去路。

“昨夜,你听到了。”

梁逸语气有些烦躁。

姚雪咬紧牙关,抬头回看着梁逸:“对,我听到了。”

“这位公子,既然已经想起来了,您什么时候回您自己府里去呢?”

姚雪唇齿咬重‘公子’二字,唇角微弯。

阳光晴好,姚雪心中却一片涩然:

“回去以后,请您记得再送点钱来赔我,就送到枣花巷姚家。”

“这些日子我挣得银两,不够我的诊金?”

“够啊,可是那只够诊金,”姚雪躲开他的视线,声音空洞:

“但是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救的可是你的命,如果不是我,你怎么可能能活到现在?你以为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又带到姚家治好病,还让你在姚家住了那么久,是为了你每天那三瓜两枣的铜板?”

“一个身上有刚珠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我姚雪什么人,公子不是早就知道么?这位公子怎么如今,还能问出这样天真的问题。”

“姚雪。”梁逸冷冷看着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梁逸肺腑之间乱窜。

他睨着姚雪,声音微沉:“你看着我再重复一遍。”

姚雪在他的话中抬头。

阳光穿透走廊上紫色三角梅,金色光泽落进她眼瞳里,水淋淋的瞳孔仿佛一只执拗的幼兽刺猬。

“这些话重复一遍有什么难的?你不是早知道吗?我姚雪爱慕虚荣,连出嫁也是一心要嫁给有钱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条大鱼,怎么可能轻易放了?”

梁逸莫名心脏钝钝跳了一下。

这陌生的情绪根本不知道怎么出现,让他一瞬生出些迷茫。

他和姚雪,谁也不愿意率先移开目光。

梁逸看着她许久,忽而极轻地笑一声,语气格外温和:

“既然你一心要嫁给有钱的人,那为什么不能是嫁给我,何必舍近求远,从我这儿只要一点钱,这么亏本的生意,可真不像是姚姑娘的手笔。”

姚雪浑身一震,震惊地看着梁逸。

梁逸一言不发。

他仔细看着姚雪神色,身高优势让他把姚雪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尽收眼底。

她先是怔忪,眸中很快布满犹豫,但完全没有一丝欣喜。

梁逸垂睫,声音低沉沉的,似是有些失落,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同你开玩笑的。”

“我近来是想起一些,不过不多,而且记忆很混乱,我目前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啊,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反而是个极其坏的坏人,仇家一大堆。刚到灵官城那天晚上,我就想起了一些,不过看你身体一直不好,就没有跟你提这些关于记忆的事情,我本来打算回凉州城以后,都想起来了,才告诉你的。”

“回凉州城?”姚雪愕然。

“你昨夜说的‘是该走了’,是指回凉州城?”

梁逸眸色澈静,与她对视,迷茫道:“那不然,我是回什么地方?”

梁逸唇角含笑,语气试探:“难道是回京城?”

梁雪瞳孔骤然放大,一瞬脸煞白,毫无血色。

姚雪转头朝前堂去。

梁逸看她走的快地简直像有人追她,以为她心结解开所以脚步轻快,不由地失笑:“姚娘,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凉州城?”

姚雪被他一句‘京城’扰的心乱如麻,根本没听到梁逸这句话。

走廊对面花影的暗处,陈策指骨攥的咯咯响,手指一翻,手中小石子对着姚雪弹射出。

闻筝吓地飞速阻拦:“你疯了!”

“她可是殿下的人!”

那枚石子在距离姚雪还稍远时,被一阵更重的力道反弹回来,撞在陈策心口。

陈策闷哼一声。

陈策抬眼。

走廊上方才已经进诊室的梁逸站在走廊上,冷冷与他对视。

阳光灿烂,站在阳光里的梁逸却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晌午时分,梁逸照旧出药堂买菜。

陈策和闻筝在无人处,再次出现在梁逸身后。

梁逸慢条斯理整理菜篮。

陈策跪下请罪:“殿下,今日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一个女子动手。”

梁逸一言不发,只是眸色幽暗了几分。

陈策没看到,依旧游说梁逸:“殿下,您真的该回京了,陛下立誉王为储君的消息,想必您已经知道……”

“看在你是我表哥的份上,”

梁逸打断陈策的话:“这次便既往不咎,但绝无可能有下次。”

陈策:“子恪——”

“陈策,我不想做让你我都后悔的事。”梁逸眯了眯眼睛,径直离开。

眼见梁逸走的看不见背影,闻筝松口气,拍着胸口道:“你可真是够糊涂的。”

“殿下回京城这十年,我看着他一步一步从冷宫中的哑巴走到陛下面前,拿到储君的位置。”闻筝摇摇头:

“我说陈策啊,殿下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寄居在蔚云州、还需要你庇护的幼童了,他如今是九殿下,哪怕他离开京城这么久,九公主都一直从中周旋,九公主作为殿下的亲姐姐,明知道他在灵官城,都没对他怎么样只是除掉了誉王的人。你和陈家,都只是先皇后留给殿下的一把刀而已。你就算再着急,又怎么能糊涂到这样对殿下的人?”

“我看你啊就是在蔚云州待得太久,都不知道京城吹什么风了。”闻筝有点头疼地瞥一眼陈策:“哎呀反正你别再招惹殿下了,不然真的惹殿下生气,真的不好说会有什么后果,魏皇后宫里那把烧死九十二个人的火,你忘了?那可是慎刑司都没查出来的悬案。”

陈策眸光愈深沉,站起来闷头往前走,把叽叽喳喳的闻筝甩在身后。

第三日,中秋节。

傍晚,灵官城家家户户在窗户和每个门的两侧点红烛,这是灵官城特有习俗,寓意平安。

梁逸点完药堂门口红烛,拿着火折子进药堂。

姚雪正和栖缪点走廊窗子灯火。

栖缪站在窗外,姚雪站在窗内,她今夜穿着一件茜素红襦裙,上面繁复的绚丽印花花瓣上有织金,在灯火下溜溜闪光,乌黑发丝梳好,还没有佩戴花簪,显得人艳而素净。

这套衣裙是栖缪珍藏:“十来年前京城的款式,我一见就觉得她穿必然好看,可她并未收,你穿着真好看,再蒙个盖头,简直就是新娘子了。”

“她为何不收?”

“她爹娘让她嫁给其他人,我一个太医院里窝囊的太医,没前途。”

栖缪眸光沉了下:“她未出嫁前,总是跟在我身边,佯装是丫鬟,陪我温习医书,我从前脾气很不好独来独往,后来喜欢上她,开始刻意曲意逢迎想升官,没想到被她爹娘说没骨气,立场不坚,她出嫁后,我想爱谁谁,老子想怎么就怎么,谁料到反而出了名,升了官。”

姚雪讶异。

栖缪:“其实是我的错,她订婚前,我为配好一个药方升官,跑去山里寻药,她觉得我心中全是医术,愤然嫁了。后来再见解除误会,却已经是无可挽回。”

栖缪笑道:“我后来想起她,总有些后悔,后悔当年初遇时,为娶她整夜看医书,都没有好好看过陪我整夜看医书的她。当时只想我们不般配,却因此而在那唯一相处的时光中留下遗憾。”

栖缪去走廊点蜡烛。

姚雪捧着红烛抬头,拿着火折子的梁逸站在走廊外花海后的屋檐下。

疏朗月色照在台阶上,月色并不十分好,却衬得火焰更温暖美丽。

今夜灵官城内有十多位新人成婚。

梁逸被选为执事,点过红烛他去灵官渡口更衣帮忙。

姚雪和栖缪在药堂内又诊治了两个病人,等候了一会儿,见无病人。

栖缪关门,将自己的焦尾鸣琴装进琴袋。

姚雪一脸疑惑。

栖缪:“我学琴有几十个年头,当年在京城亦是小有名气,咳咳,你别瞧着梁逸那个小白脸长得好看被选去做执事,灵官城每年中秋的婚娶之仪,我都是首位琴师。”

姚雪:“我也没说梁逸什么都好。”

“哼,”栖缪哼笑:“你嘴巴是没说,你眼睛说的就没停过。”

姚雪移开目光。

梁逸生的好,写字好,脾气好,做饭好。

可不就是,什么都好?

栖缪连同琴拿出来的还有一只沉香木盒。

“这套头面,和你的衣衫是相配的,方才没给你,是和琴放在一起不好取。”

才不是这个理由,栖缪想的就是姚雪光彩夺目出现在灵官渡口,被人惊艳,闪瞎那不识好歹的梁逸狗目同时,也认清姚雪只是在枣花巷中长大明珠蒙尘而已。

姚雪打开盒子,眼睛一亮,却很快拒绝:“这太贵重了。”

“放心,丢了不会让你赔。”栖缪状似黯然神伤,觑着眼睛亮晶晶的姚雪:“老夫就是有些遗憾,不曾见我那心上人戴它。”

“那,”姚雪接过盒子:“多谢啦。”

她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钗环。

手巧,很快梳好头出来。

栖缪背琴站在院中等她,听见珠翠响动声,回头,眼底闪过一抹讶色,很快变成淡淡笑意。

“你看我就说你戴好看,平时你打扮的太素了,一点脂粉气都不沾,这不这么好看。”

“啊对了,”栖缪拿出一枚黑玉麒麟玉佩,系在姚雪腰带上:“这下更合适了。”

姚雪看狰狞麒麟,心头微有怪异:“这是先生你的?”

栖缪点点头。

才不是他的。

他今早在梁逸抄完的医书书架上无意瞧见的。

玉佩是男款,却装饰了女子才用的红珊瑚珠和浅粉流苏,肯定是梁逸打算送姚雪的。

但今夜,梁逸都出门了却没拿这个玉佩。

栖缪存心捉弄梁逸。

栖缪和姚雪出药堂。

城内热闹堪比上元夜。

高楼渡船披红戴花,红绸花和红灯笼悬挂满城。

售卖精致物品和鲜花的小商贩很多,各种特色吃食应有尽有,人人喜气洋洋。

姚雪漆黑眼珠滴溜溜转。

栖缪让她自己去玩,到子时来观礼就可以。

姚雪在人群里走走逛逛,天边绽开大朵烟花。

她恍然觉得身后似乎道视线看着自己。

一回头,却并未见熟识之人。

海钟鸣被宋玉按着脑袋躲在面具摊后,痛苦道:“少爷,不如小的去喊住姚小姐。”

“不必,”宋玉唇角噙笑:“她一看见我就讨厌,倒不如现在这样松快。反正她知道与否,都改变不了我与她一同在逛街这个事实。今夜,我们就是在一起玩。”

海钟鸣被宋玉的语出惊人早就震得习以为常。

但想到梁逸,不由哆嗦一下,正要劝说。

“她对我有意思!”宋玉双目露出得意之色,语气兴奋:“瞧见没,她戴着我送的玉佩!”

海钟鸣:……

海钟鸣艰难地张开嘴唇,正想说那日送玉佩经过,却不想宋玉已经松开他,拨开串串红线饰品去追姚雪了。

子时,新婚的新人在鞭炮声中汇集于灵官渡。

姚雪抱琴站在栖缪身侧。

火树银花,衣香鬓影,穿红衫的执事多不胜数,姚雪却一眼就看见梁逸。

梁逸站在一堆执事中,玉白指骨捧着鲜红绸布花球,宽袖红衫随风而动,身旁的人与他说话,他并不开口,神色平静淡然看着花球。

突然,似有所感,他抬头,目光越过人海,精准地落在姚雪脸上。

他神色顿了一下,有几分宠溺地牵动唇角露出笑容,莹亮双眸倒影出憧憧灯光。

姚雪指尖不慎拨动琴弦。

栖缪惊骇:“小雪,我这琴很贵的,陪我几十年了,老弦了。”

姚雪眼底掠过一丝慌乱,低头道歉。

“梁兄,”身边执事笑:“你瞧见了谁,心情这么好?!”

梁逸不语,指尖掂了掂花球,他陡然眸色一变,凌厉偏头。

宋玉刚跑来,挤进人群看对面人群中的姚雪。

冷不丁,一股杀气传来。

他脖子一凉,就看见执事宽广道路中,两个执事停步。

四目相对。

梁逸神色笑意不减,双眸冷寒。

刚才张扬的宋玉,眸底笑意一瞬间阴沉下去,他并不避开,反而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挑衅而嘲讽笑意,回看梁逸。

执事最前方。

铜锣一声响:“昏礼始——”

新人礼成之后,众人围坐开始吃鲜花饼。

栖缪上座抚琴。

姚雪独身一人,身边有男子递给姚雪鲜花饼,姚雪拒绝了。

男子还要再坚持一下,冷不丁梁逸直接挤进来在姚雪身侧坐下。

那男子一见梁逸,灰溜溜走了。

两人并坐,耳边乐曲嘈杂声音中,夹杂着哔哔啵啵燃烧的篝火。

姚雪撩起眼皮看梁逸。

她雪白耳朵戴着琉璃明珰,那落在明珰上的光,却没有她看着他的澈净双眸亮。

“梁逸。”

她微微弯唇,笑意自眉眼流泻开:“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身边不少未婚男子看直了眼。

梁逸方才替新郎饮酒丝毫不觉,此时似乎一瞬酒气涌上脑袋。

他垂睫,鬼使神差地,声音带着轻哄:

“姚娘,同我上京城,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宋玉:她戴我送的玉佩,她喜欢我!

作者:NONO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