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曾照顾梁逸半月瘟病,一看自己呕出血,再连带着耳鸣、头晕、咳嗽等症状,瞬间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直觉。
“上来。”梁逸在她面前蹲下,宽厚的背伟岸地兜住刺目月光,让她慌乱的心陡然安静下来。
姚雪趴在他背上,他一手背着姚雪,一手提着篮子,走的步步平稳。
没过一会儿,姚雪病症加重,体温逐渐降低,梁逸发现姚雪呼吸渐弱,梁逸眸色一沉,姚雪刚开始自诊是温病,他觉得并非这么简单,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摇摇姚雪不让她睡着,随口搭话:“你不是都回家了,又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你。”
梁逸唇角翘的压都压不住,问:“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姚雪抿唇。
过了一会儿,症状更重。
“我好疼,梁逸,我会不会死啊?”她突然开口,鼻音很重,搂着他脖子的手也紧了紧。
梁逸早就扔了篮子,背着她在城中焦急地寻医馆,闻言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心脏在姚雪那句话里,沉重地狠狠一跳,空拍的那一下,简直仿佛不会再跳下一下一样。
“不会。”梁逸听到自己声音虚飘。
他心神一震,口吻陡然冷冽,偏头用后颈蹭一下姚雪,大手紧了紧,暖意传给虚弱的姚雪:“你不会死的。”
梁逸调动她情绪,一面辨认方向,不时回头看:“你让我当牛做马挣到的铜板,还没花光,你舍得么?”
“不舍得。”虚弱的姚雪终于睁开眼皮,委屈地道:“可是那点铜板,根本不够我花。我想穿漂亮衣服,戴漂亮钗环。我做的钗环那么好,我想让它成京城最流行的样式。我还这样小,我不想死,梁逸。”
冷风吹进脖颈,体温飞快冰冷,不好的第六感侵蚀姚雪。
梁逸只认识一部分路,他背上的姚雪,刚开始还跟他交谈,后来逐渐气音消失,再后来一言不发。
梁逸忍着火气,踹开好几家门问去鬼医‘菩萨庙’的路,终于找到鬼医行医的地方,一脚轰开庙门,蜷在门边的病人吓得差点归天。
药童子喊来鬼医,鬼医下意识抓起梁逸手腕把脉。
梁逸眯眸咬牙:“不是给我瞧,是姚雪!”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昏迷的姚雪脸上,恨恨回眸。
四目相对,鬼医迷茫地扶了扶眼镜:“可是你们两个,你更像个病人啊。”
七月七,暑热的夏日,梁逸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双目惊疑地转,浑身汗津津活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水鬼,他喘口气,暖意瞬间侵蚀他。
梁逸低头,看见自己两掌升起热雾。
“没事,是有人想拦住我,想追我,”梁逸声线低沉:“我想躲开,多绕了路,那些人受他们胁迫,给我指了错路,害我走错,一路过来,我怎么也找不到菩萨庙。”
梁逸猛然住口,抬眸,冰冷目光毫无情绪笼罩住一头雾水的鬼医,再开口,嗓音森冷阴沉简直不像他的声音,充满压迫感:“你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我让你给姚雪瞧瞧,她方才呕血了!”
鬼医浑身一凛头发竖起,连‘先收钱再瞧病’的规则都忘了,下意识照做。
门被推开,梁逸抬头,是个小药童子,女孩,被梁逸目光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
药童害怕却没走,似乎有重要的消息要说。
鬼医正专心眯眼把脉,没注意到童子。
梁逸走出来掩上门。
梁逸在廊下蹲下,和药童子视线平齐,牵动唇角又成那个总是笑格外好相处的梁逸。
药童子这才开口,声音仍旧带着没褪去一点的惊惧:“梁哥哥,城主府来人了,他们找鬼医,说是问今夜,菩萨庙有没有收治一位姑娘,说那姑娘患的病症是瘟疫。”
——
梁逸在菩萨庙听到药童子说章程找姚雪的消息时,猜到姚雪病症有猫腻,当即决定带姚雪离开凉州城。
正收拾东西,大牛哥找到梁逸,说城主府暗卫去枣花巷子找姚雪的事情,瞬间佐证了梁逸猜测。
鬼医给梁逸方向:“我医术有限,但我师哥兴许可以,不过他住在灵官城,过去是有点远。”
梁逸一言不发,拿着鬼医给绘制的地图和抓的几幅暂缓病情的草药,带着姚雪趁夜色离开凉州城。
出城的时候已经在设关卡,差点被拦住,恰好街坊在城门口打掩护,又因为今夜有贵人到,章程不敢大张旗鼓闹得太大,手下人收敛,梁逸和姚雪顺利出了凉州城。
到了城外,梁逸打开乔苓寒收拾给姚雪的包袱,除去银两食物衣服,居然额外有两份户籍和通关文牒。
——
辗转半个月,两个人终于到灵官城。
灵官城外杂草丛生,黑压压的云盖住日头,阴沉地像一座死城。
梁逸背着姚雪进城。
满城家家闭户,路上当街放在棺材,满地雪白纸钱和招魂幡,城里荒无人烟。
梁逸黑眸一沉。
梁逸背着姚雪暂时住进一户无人居住的人家。
他洗锅煮粥,加入鬼医给他的草药,热腾腾的药粥很快做好。
梁逸端出粥碗出厨房,黑峻峻的天空正在下雨,滴滴答答的雨滴廊檐砸在中庭。
冷风吹拂,梁逸抿唇。
——
姚雪悠悠转醒,堂屋内火盆烧灼,梁逸背对她坐在火盆边。
姚雪轻咳两声,梁逸回头起身,将一直盖碗温在火边的粥喂给姚雪。
“快到灵官城了吗?”
“快了。”
梁逸垂眸,冰冷手指喂粥,他浑身笼罩着一股冷冽陌生的气氛。
白纱掩住鼻梁以下,姚雪看不到梁逸具体神情。
药粥下肚,怕苦的姚雪却异常乖巧。
梁逸瘟病时,她把他带回姚家,每日给他喂粥。
白粥并不好吃,她发觉他不喜猴会想方设法加点猪肉皮蛋或者海鲜,味道并不好吃,梁逸为了活命勉强下咽。
等他病情好转后,偶然从阿随那里得知,姚雪很少做饭,家里以前都是姚雪哥哥做饭,后来是姚雪嫂嫂。
姚雪给他送药的时候,看他被苦的皱眉,抿唇笑。
不论刮风下雪,每顿汤药一直按时送到。
他病重的那几日,姚雪天天上山挖草药,手掌总是破的,不是磨破的水泡,就是被枝叶划的伤口。
当时姚雪给他送药,雪片飘飞。
此时已经是七月夏日。
姚雪醒来后很沉默,这是她从出凉州城以后唯一清醒的一夜。
姚雪慢吞吞喝完粥,药粥里放了糖,又苦又甜,味道有点怪异,却莫名让她感觉到梁逸的温柔。
才喝完,厨房传来吱呀一声门动的声音。
梁逸站起身,给姚雪抻了抻被角,声音低沉,不容置喙:“发汗是正常的,不许踢被子。”
语罢,梁逸回头要走,才下脚踏,袖角被姚雪牵住。
梁逸回头,见她垂着脑袋,不由失笑:“害怕?”
“在枣花巷子可没见你怕谁。”梁逸语气恢复了一点平常的轻快,垂眸看着她发顶,声音轻轻的:“我去去就来。”
姚雪并未松手,反而微微抬手,手指握住他手掌。
梁逸不明所以,莫名心里一软,反握住住姚雪。
“怎么了?”
“我爹和我哥哥都说我骄纵,”
姚雪垂头不看梁逸,神思涣散地看着被罩面上的鸳鸯花纹:“你觉得我骄纵吗?”
梁逸哼笑一声:“现在知道你使唤我太凶了?”
厨房的门又响了一声,雨夜都掩不住。
梁逸目光幽暗地看一眼厨房的方向,却并没有动,只是温声安抚姚雪:“很快就到灵官城了。”
“我一直没告诉你,为什么给你起名梁逸。”
姚雪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
梁逸不笑了,语气郑重了些,似乎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些时间。但同时,好像他又没有那么在意地想要知道。
“我姐姐叫姚饴,她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姓梁的男人,那人要去渝州。爹和哥哥都不同意婚事,姐姐跟他偷着走了,姐姐走之前告诉我,他们要是有孩子,会叫梁饴,我要是有天碰到一个叫梁饴的,就是她的孩子来看我了。”
“这么多年,姐姐并没有回来过。”
姚雪从领口拿出她一直佩戴的银项链。
坠子是珠子和银花生,珠子全部缠绕着亮金的绒线,银花生只缠了一半。
姚雪解下项链,放进梁逸冰冷而宽大的掌心。
“今天进城的时候我看见了,这里这就灵官城。”
姚雪道:“你把这个链子当了做盘缠,去别的地方,凉州城的事情总会过去,只要城主找到我,不管因什么,事情都会了结。”
梁逸收回掌心,沉甸甸的项链坠子在手心掂了掂。
链子有点重,这是姚雪最值钱的东西。
这几日走下来,食物和鬼医开的药都快用完了,再背着姚雪走下去,两人生死难料。
床榻上的姚雪半垂着眼皮,她的双眼皮纹路很深,左眼睑处有一颗红色小痣,清晰地像一颗小火点。
梁逸盯了那颗小痣半晌,望着掌心,他突然笑出声音,似乎很是无奈:“姚娘,我已经带着你走到了这里,并不会抛下你,何苦对我用这种苦肉计?别人不知道你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姚雪手指一蜷,抬眸望他,声音几乎发颤:“我是什么人?”
廊檐下雨声噼里啪啦,风把灭了一半的死灰突然吹燃起火苗。
梁逸看着她委屈的双眼,没来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扯紧。
梁逸将项链放在姚雪身边的桌几上,移开视线声音沉闷:“病人。”
出了屋门。
斜风细雨滴落在中庭,走廊和栏杆上的紫藤萝和三角梅花朵落了青石板一地。
梁逸伸出手,雨滴落在掌心。
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冬日场景。
皑皑白雪落满宫墙,穿着金龙朝服的父皇将年幼的他抱在怀中。
桌几上插着一束红梅,红梅下的宣纸上写着父皇教他的第一首诗。
这几日,他已经恢复记忆。
他不是梁逸,他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