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很热闹。
夜里梁逸放工,工人邀他去镇上喝酒,到了镇上,火树银花四处放烟花,人挤人,工人被瞧不起,聚集在小酒馆里喝酒,梁逸很喜欢这样喝酒的时刻,辛辣酒酿窜进肺腑,一抿唇仿佛那些封存的记忆就开始在脑海里挤压。
有时候梁逸骗姚雪去上工,实则来到小酒馆,二两烈酒坐在篷子下消磨时光,快到时间他在街上溜达散去酒气才回姚家。
姚雪太忙,并未察觉。
这一日,镇上实在热闹,桥上公子小姐到处都是,卖莲花灯和面具的赚大发,生意好到老板合不拢嘴,卖花的小姑娘满大街跑,梁逸和工人喝了两口酒,热闹的气氛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收了笑容倦怠地耷下眉眼,突然看见窗外姚雪的身影一闪而过,他飞快拿出铜板码在桌面上,立刻出了酒馆,姚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灯笼影影绰绰,行人如织,波光似银河,他脸上的笑意一瞬消逝,抿唇双目如寒星。
在原地站了很久,梁逸挪动脚步,路过小摊贩,衣服沾到售卖的红线,粗劣的红绳子甚至比不上姚雪做的,在这样的节日里,老板也敢拽住梁逸:“三文钱!”
梁逸头也不回,手里小小钱袋扔在摊上,里面是他一日工钱。
老板怔愣,随即笑逐颜开,正打开打算点数,梁逸又回来,抢过钱袋,温和一笑:“抱歉,方才吃酒有些晕。”摸出三文钱给老板,袖子上粘着红线走了。
老板怅然若失叹口气,随即又挂起笑脸招呼下一个客人:“姑娘,买一条红绳吧,长长久久不分开呢。”
梁逸在前方走,顺着青石板路,月光如洗,身畔一侧是三四层楼高的商铺,灯火煌煌,下面两边都是小摊贩叫卖,另一侧是潺潺河道,倒影出两岸人影和天上烟花。
“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梁逸下意识看向声源地,空空荡荡,“在这儿呢!”又顺着声源地看向另一边,拎着竹篮穿着红衫白裙的姚雪微仰头看他笑弯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回家。”梁逸慢她一步,似乎是因为喝了酒,嘴唇眼睛格外湿润,带着水光,与寻常的每一日都迥乎不同,温柔更多,不打趣也不阳奉阴违,走在人多的一侧,接过姚雪篮子拎在指尖,这样轻飘飘五个字在他好听嗓音加持下,姚雪脚尖踢在石砖沿磕了一下。
“哎,还记得那个么?就是那个!很早之前我说我想到了的那个!我做了两支,一支已经卖掉了,另一支给你看看,本来也可以卖掉的,我打算去人多的地方才好卖好价钱,所以还在。”姚雪说着拉过篮子,撩起上面盖着的碎花布。
抬头,梁逸正低头看她,两个人距离太近,梁逸的心跳声在他幽暗莹亮的眸光映衬下,几乎是在姚雪耳边跳,姚雪忘了要退后一步,她整个人笼在梁逸高大的影子里,梁逸要弯腰低头,才会跟她视线平齐,姚雪这么想着,梁逸居然心有灵犀地就这么做了。
姚雪抬手遮住他眼,呼吸不畅:“闭眼!你,你闭眼。”
睫毛擦过掌心,姚雪手指哆嗦一下,取下手掌,梁逸乖巧地闭着目,白玉样的脸庞没有表情,风丝丝绕绕吹拂柳树,也拂动他的发丝,有一缕落在姚雪唇上,轻轻一抽,仿佛在心上拉了一下。姚雪仓皇偏头,风掀起篮子上的布帘子。
姚雪定神,从里面拿出一支珠钗。
过了好一会儿,梁逸鼻息间姚雪身上淡淡的香味稍微远了点,梁逸唇角下压,本来没表情的脸显出一点坏脾气的忍受,但他仍旧没有睁开眼皮,他耳朵轻微动,他轻易就分辨出姚雪走远了,把他丢在原地,一个人走远了,连他手里的篮子也不要地走远了——
梁逸吐出那口压在胸腔中的闷气,他正要徐徐睁开眼睫。
“睁眼!”姚雪的声音像机器最关卡的指令,玉白的眼皮一瞬睁开,天上烟花炸开,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震耳欲聋的七彩烟花点亮天空又一瞬坠落,还未消失下一朵又炸开,店铺里的人似乎一瞬间全聚拢出来站在石板街上看烟花,绚烂的烟花直面落在梁逸身上,姚雪站在离他稍微有点距离的水边,面对着他,五官和身影全拢在阴影中。
一个小孩拿着手持烟花从姚雪身后飞快地跑过去。
梁逸下意识拉了姚雪一把,姚雪碰到他身上,闷哼一声身上什么东西碎碎地波粼粼响了一通,梁逸莫名心烦意乱,松开姚雪:“没事吧?”
姚雪:“没事。”目光追随那个小孩,小孩也自觉歉疚,回头对姚雪摇摇手里烟花一溜烟跑了,姚雪笑眯眯对他招招手,顺口回答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的梁逸:“真的没事。”
“哎,好看吗?”姚雪侧头笑问。
“什么——”梁逸陡然闭嘴,他看见她漆黑的发丝挽成花髻,发丝里一支缀满雪白珠子的贝壳花钗下垂着几缕珍珠坠子,她莹白的脸孔比珍珠还要亮,珠串摇摆时,她那双小狐狸般的眼眸不懂风情地眯了下一扑闪,只是风眯眼的动作,却在那串流速的晃动下,梁逸心像是也被鱼线悬着,头脑发热地摇晃了。
“好看吧?可惜不是真珍珠,珍珠太贵了,我找的替代品,白天有个小姐以为是珍珠,要出大价钱,我都心动了,后来还是告诉她不是真珍珠,价格少了几倍呢。”
梁逸从后面跟着她,一直保持满半步的距离,却挨她很近,路人碰不到她。
“不好看。”梁逸声线毫无波澜,絮叨的姚雪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成飞刀瞪梁逸,梁逸眉目露出些真心的笑意:“我的意思,既然珍珠是你首选,那就等收集到珍珠再做,不然这样好的花样打折扣,多亏呢。”
姚雪不知是想到什么,不笑了,没再说一句话,闷闷不乐转头朝着回家的方向走,越走越快,脚步不停。
等她再停下脚步,猛地一回头,身边空荡荡,周围路上只有三三两两行人,烟花早就结束,一城寂静荒凉,抑或是她走到了三等区域,这里没有那彻夜灯火和汽灯,所以昏暗潮湿静谧。
姚雪站定。
梁逸迟迟没来。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姚雪抬步往枣花巷子去。
——
梁逸走到城门楼。
他迷路了。
今夜他看见卖饴糖的,想买一份给姚雪,挤进人堆前明明嘱托姚雪等自己,拿着饴糖挤出来却空荡荡没见姚雪。
梁逸眉目冰冷,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周围的人四散离开,连一个走失的小胖子也被娘亲找到,在屁股上踹了两脚带走了,卖饴糖的老汉收摊回家去了,姚雪仍旧没有出现,风吹的梁逸拿着饴糖的手指一阵冷寒,原先受伤的手指长出皮肉,仍旧脆弱的很。
再等,周围商铺熄灯,行人三三两两全归家。
梁逸拿出饴糖,吃了一口,太甜,他的牙齿又开始隐隐作痛,泄愤似的,又狠狠吃了几口,牙齿更疼,梁逸又吃,直到吃了一嘴巴嚼起来费劲,他突然看着手指里包着包装的饴糖,慢慢皱起眉。
他在干什么?
梁逸呛的直咳嗽,愤愤不平地随便选了一条路往前走,走着走着,人烟越来越少,今夜不宵禁,连守卫和巡兵都没有,他拎着篮子走在路上,正走着,突然敏锐地听到身后有铁甲声音,很快,两队京城军士护送着一顶软轿穿过城门楼,在城门楼前,软轿停住,梁逸依稀看见宋老先生带着陈志在城门楼下,恭敬地行礼,中间提到什么‘钱谦益’。
梁逸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心情不爽,远远跟陈志打了照面,陈志目如寒潭,奇怪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梁逸是聪明人,可不会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他顺着城墙拐过去,一直走到另一个城门楼。
这里人烟更稀少,梁逸抬眼见月光明净,想到今夜一通乱七八糟的事情,末了,月光星星陡然在他眼前变幻成姚雪发丝中珍珠发钗,滴溜溜一波动,梁逸眼睛不自觉地蒙上笑意。
“——啊呜!”城门楼边突然跳出个手掌比成猫爪的人。
梁逸低头,怔愣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姚雪。
他眸光逐渐变得深邃,仔细看着姚雪犯蠢的眉眼,月光流泻,彷如一瞬间回到初遇的冰水里,她从灿烂骄阳里低下头,他抬头看见洗衣女被北风吹动的睫毛和一张素白的脸,她对他伸出手:“没钱我可能不救你,凉州城救人可麻烦了,说不好我会被你连累的掉脑袋!”
可她依旧把他从冰水里捞上来,浑身湿透坐在石滩上,对着阳光看从他手里逼出来的红刚珠。
莹亮的眼睛胜过红刚珠,狡黠而眸光明澈:“放心啦,我会救你的。”
此刻,月光搅乱心事,梁逸做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举动,他伸手,揉了揉他第一眼看见姚雪就想揉的她的头发,嗯,跟想象中的一样软、温暖。
梁逸收回手,姚雪一脸见鬼的表情。
梁逸不自然地咳一声,姚雪正要说话,突然脸色变得扭曲,突然呕出一口血。
“姚雪,你怎么了?”
——
与此同时,城主府内。
医女急匆匆拉开五层推拉门,从最内的寝殿连滚带爬地跑出来,院中章程一脸阴翳,听见声音立刻回头,看见医女神色心里一沉,还是问道:“如何?”
“瘟,瘟瘟瘟疫!小姐感染的是瘟疫!”医女抖着捧上一只火漆盘,盘中央放置着一支精美的珍珠钗环:“据小姐丫鬟说,小姐只在桥上下了趟马车,从一个姑娘手里买了这支珠钗。”
章程脸色阴沉。
“这瘟疫一触碰就会传染,那位姑娘想必此刻已经发作,城主,杜大夫的意思,要即刻找到那姑娘,火葬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