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姚雪

第二章

凉州城冬天死的人分为两类:一,冻饿而死,没有钱粮食物,无所依仗,最终病重活生生冻死在街头,或者走着走着咳嗽着掉进溪水里,水流一冲,就此毫无踪迹。二,送到吉祥楼烧煤炭,吉祥楼需要大量男工,在过年前这几天,生意紧俏,不论男女老幼,按人头收购人数,进去要到春节过后春暖花开才能放出来,放出来后,要么痴呆瞎目被人贩子二次倒卖,要么重病缠身苟且偷生。

“我且问你,你毫无傍身钱财,口音又不是凉州城人,我问你姓氏名谁你一概不知,我把你从水里捞起来已经仁至义尽,你一个乞丐,还想我平白送你就医?我再问你,医药费怎么出?这么远的距离,我怎么拖你过去?人工、车板,哪一样不要钱,哪样是你有资格跟我谈的?嗯?小乞丐?”

冬天太阳晃眼,妙龄少女简直粗鄙到令梁逸眯缝起眼睛。

“认命吧,凉州城每年死的人这么多,不差你小乞丐一条命,”姚雪口吻冷漠,直接一脚踹在梁逸后腰,梁逸浑身疼的震颤,倒吸口凉气一侧身,手掉进漆黑冰水,立刻求生意志再次让他回头,正要张口。

“别说什么‘姑娘求求你救我,求求你可怜我’,天下可怜人多了去,我姚雪送你个痛快,九泉之下要报仇别找错人,我住在枣花胡同,记得夜里来,白天我忙得很。”姚雪说完这句,直接再次踹了梁逸一脚,梁逸整个人在石子上骨碌碌一滚,翻进水中冰水一激,梁逸差点晕死过去,求生意志让他伸手一把攥住姚雪脚脖子。

姚雪垂眸,漠然啧一声,抓起浣衣盆里木缒,对着梁逸手砸下去,没料到带到一个盆中穗子,梁逸眼疾手快抓紧在手里,手上狠狠挨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往冰水最深处掉进去。

眼前的光溶解在灰黑的水中,越来越距离梁逸遥远。

梁逸徒劳地想要抓到什么,但五指脱力,只能虚飘飘往下坠落,四周水波当开,似乎有一双长臂拨开水花,梁逸奋力睁眼,目光中暖色光晕里,荆钗布裙的姚雪口衔银簪散发投身而来。

——

“他感染的是温病,能救是能救,就是贵的药有几味,你倾家荡产也买不起,反正是一个流落到这里的陌生人,救他做什么?长得倒是清秀,但瘦成那样,嘴唇又薄,不是什么好夫婿人选,你姚小妹扛到十六岁,可不是为了嫁一个长得像画一样的男人,我瞧着他啊,整个凉州城怕只有两处能消受得起。一是白家小姐,一是如意楼。”

“这是我的事情。”姚雪拔下头上素银簪子按在鬼医桌上,黑缎一般的黑发落在脊背,稀薄的光从窗户照进来,铺满稻草的地上几个孩童拿着风车追逐打闹,屋子里四仰八叉的病人一声赛过一声咳嗽。

梁逸撑开眼皮,吊着一口气死盯着姚雪背影。

姚雪回头,房梁垂下的破灵幡晃悠,梁逸看不清姚雪神色,只是感觉到一股失控的恐慌,但他口不能言人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姚雪盘起头发哐当一声关上门走了,屋子里一瞬间归于黑寂,鬼医枯瘦的腰身转去后堂午睡,周围的病人适时消音,病痛、贫寒之气混杂着煤矿炭烟在窄小的破庙中流窜。

第二日一早,鬼医起身翻看眼皮,把病死的人扔到门外,检查到梁逸,惊异:“你居然没死?能撑过来厉害啊,瞧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少爷落难,傍身钱财瘦死骆驼也比马大,怎么着,拿出一两件老朽帮你下葬免你进煤窑当燃料。倒夜香的还有半刻钟就到,年轻人,好好想想。”

“我失忆了。”梁逸压着火气,手指痉挛地蜷缩成骨爪,他瘦的脱相,两颊凹陷,丝毫看不出气度风流,头发蓬乱被人割掉了一些,坏腿,身上破烂锦缎已经被姚雪当成送医筹码换成破烂麻布:“姚雪拿走我所有钱,答应会救我,你再留我一天,帮我吊命,姚雪会带钱来,她会救我的。”

鬼医简直好笑:“天呐,你可真是蠢透了,枣花胡同里敢相信姚雪,姚雪是什么主儿?把你送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要不是你病重温病,姚雪早把你卖成人头,年轻人,不要看着小姑娘就觉得好骗纯良没坏心思,掉在姚雪面前算你运道差,真是被骗了光净还帮姚雪数钱,你是哪个城的傻男人,告诉老朽,也让老朽去多挣两个铜子儿。”

梁逸脸色很难看。

鬼医说的不错,姚雪骗走了他衣衫,他藏在头发里的发带刚珠,至此,他除了久病身体,再没傍身之物一文半钱,姚雪在湖边救他、磨他,终于榨干出他所有价值,留下命悬一线的他,死在独轮车去往吉祥楼的森寒雪路上。

梁逸心里发寒发紧发恨,鬼医玳瑁眼镜下精光双目把他表情凌迟到没寸皮肉,目之所及,堂内宁静一片,或大或小的眼瞳都落在梁逸脸上,表情有的麻木有的戏谑有的同情有的不忍,但无一人帮他求情延缓时间,也无一人给铜板儿为他换一碗廉价草药水。

鬼医笑出声,摇头晃脑啧啧称奇。

“她会救我,她一定会回来!”梁逸口齿狠狠喊姚雪名字,抬头对上鬼医诧异双目,一瞬成温柔和煦可欺模样,声音凄惶无助:“我只认识姚雪,姚雪说会救我。”

倒夜香的狗剩犹豫:“这还没死呐。”

鬼医:“往下面压压,到地儿他就耗到站了。”

——

姚雪很烦。

家里橱柜顶格放的陶罐铜板被哥哥偷光了,从梁逸手指缝里抠出的白小姐玉佩和金珠,暂顶哥哥赌债,要债壮汉刚走,嫂子在阁楼啜泣不肯下来,午时饭点了,几个小豆丁抱着姚雪大腿喊着问:“今天吃什么?”“姑姑我好饿。”“明天过年是不是又有饴糖吃。”

姚雪生火做饭,忙忙碌碌一早上,锅沸腾的间隙穿珠引线,扎破手指,还来不及吮吸,阿牛哥母亲带着阿牛哥吵嚷着过来要债:“你吃的猪肉不要钱呐?”“你不愿意嫁给阿牛,吃阿牛那么多东西干什么?”“阿牛帮你耕地修葺房屋,哪一样不得算成工钱?你自己心野想嫁给别人,这些可不都得一一算清楚,算不清楚呐也好办,我瞧着你哥哥这几个孩儿都长得挺快的,新年嘛你也知道,吉祥楼缺人不缺人的,我到不会那么缺德,但外城贩子带走吃香喝辣,牛大妈我包姚小妹你满意。”

姚雪把牛大妈轰走,牛大妈按在门板上的纸条在风里飞舞,上面潦草象形地画着她讨要的‘阿牛哥酬劳’,围观的人从顶楼伸下脑袋,左邻右舍隔着满是水渍白冰的青石板过道望着姚家。

姚雪一把扯下纸条,反身关上门,把牛大娘恶毒的话和一蹦三尺高的身影全都关在门外。

姚雪上床躺了一会儿,噔噔噔下楼,嫂子正在盛饭,对姚雪讨好的笑:“吃饭吧。”

“吃不下,我出去一趟。”姚雪戴好围巾,出门顺着巷子一路往前走,冬月里哈气成霜,地上光溜溜,护城河里富贵的男人抱着孩子溜冰,女人在河道沿边甩动手里干柳枝,小拇指勾动的一长串红色小灯笼在风霜里飘摇:“小心点呐小心点呐。”

姚雪走到卖饴糖的店铺门口,伙计正在张贴大红色告示和新年福字装饰,满口黄牙的老板带着狐狸耳帽,正拨弄算盘珠子,一道纤长身影落在釉光十足的桌面上:“老板,当东西。”

一颗八面雕刻印纹的红刚珠,安静放在桌上。

——

风冷飕飕地吹,倒夜香的狗剩推着摆满尸体的推车,晃晃悠悠过了崇祯门,顺着城墙下一路越来越近地往水边走去,有小孩在打冰漂,晶莹剔透的冰块在冰面上碎裂,一群穿着貂毛虎裘的豪奴在冰面旁的茶摊子上坐着喝茶。

“他妈的这么难找,一路下来冻死老子了,这凉州城生产煤矿怎么还会这么冷,一路下来,简直这里最冷,还是咱不受宠,拿到的这都什么鬼地方,瞧瞧那几个爷们儿,去的可都是扬州江南一带,暖和不说,女人也多,主家鞭长莫及,还不是能玩个把月!”

“老兄,既来之则安之,能出来走走已算运气不错,何苦强求更多,此地虽冷,暖处却是好得很,喝了这杯苦茶,我请老兄你去城内好好潇洒,领教一番那富庶白家和如意楼的快活。”

“不急,还是找人要紧,此番任务不能懈怠,否则我项上人头不保。不过倒是个勒索白家良机,你说那白家与你有旧仇,不妨就将圣人差事给他,让他为我们当牛做马地搜寻凉州城寻人,事成之后。”比划一个封口杀人动作。

“好极,好极啊!”

两个豪奴哈哈大笑,打趣摔在湖中央小童,隔着薄薄一层塑料棚,茶棚主人拨开麦秆,把前一夜冻死藏在这里的流浪汉交给狗剩,从狗剩手里领了人头钱,嘿笑:“你小子发达啊,鬼医这几天收获不错,瞧瞧这么多人头呢。”

一只手从人缝中伸出,用尽力气绷直手背,想抓住茶老板。

“哎,还有没死的?鬼医做事越来越不厚道了!”

梁逸升腾起一丝希望,紧接着就听到茶老板道:“不过去的路上,也就死了,再者,死不死的,也不重要,不过眨眼间就是飞灰一把。你呐,别怕。”

独轮车咯吱咯吱被狗剩推着再次响起来,点头哈腰的狗剩走了一会儿,在一个僻静到只闻鸟语花香没有人声的颠簸路上,突然停了下来。

层层尸首拨开,冬日阳光照透白桦林树梢,流泻而下暖洋洋落在死人堆里梁逸脸上。

冷脸面如罗刹的姚雪,垂眸。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世纪那么漫长,姚雪淡漠至极的眼珠黑的毫无感情,午后熹微的光中,姚雪脸上细绒轻轻颤飞,梁逸巨大的求生意志和愤怒怨恨在这一刻消失在九霄云外。

姚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