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他

还有半个时辰。

旧历年即将过去,在洒扫庭院拆洗的这段时间,是党家村洗衣女们生意最为红火的时间段,在凉州城最值当的洗衣生意是镇上最为富庶的白家——

白家家中女眷多不胜数,每年这几天,早上都能派出大批生意。

姚雪百无聊赖,盆子竖放靠在盆上睡觉,三个小童在姚雪身边不怕死地用狗尾巴草戳姚雪鼻子,姚雪啊切一声,小孩吓得一窝蜂站起来散开,姚雪懒懒睁开眼皮,冬寒挂冰,到处都布满皑皑白雪,姚雪靠坐的位置正巧能晒到太阳,太阳暖烘烘晒得有点眼晕,姚雪换个姿势,手搭成帘子遮住眼睛。

见姚雪的做派,好几个女人不满的扎堆碎碎念姚雪,字里行间充满对她持靓行凶的不满和嫉妒,但说了一会儿,就很快绕到姚雪凄惨的身世上,这一下再看她漂亮的脸和破旧裙子,以及手里打着补丁的木盆,不免就蒙上一层同情,眼看着派活儿的时间要到了。

“小雪,赶紧过来挤挤,等会儿要是拿不到衣服,这一趟你可就是白来了,大老远的路呢,这么冷的天,拿不到活儿还不如在家多睡一会儿呢!”

凉州城煤炭发家,冬月里并不十分冷,只是那种贴在手臂上的阴寒和贫穷的臭味,如同跗骨之蛆,怎么都驱散不了,住在凉州城里的人分为三等:一等住在富庶的县镇,鸟语花香冬天如春,真正的百花深处。二等街巷林立,矮小房屋一座连着一座,有煤炭可以过冬,孩童可以上私塾交得起束脩。三等分立在城中大小窄巷,里面小偷、犯人、乞丐,下九流的娼妓、戏子、寡妇、赌坊、屠夫应有尽有,这里的孩子不上学,从小学一身偷鸡摸狗的本事,下雪天光着脚丫子,夏天甚至不穿裤子,他们年纪小小就精通偷窃、捉弄、爱贪嘴,没有任何的前途可言,生在三等的孩子,在姚雪长大的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跳出了三等的范围,他们和她们,从贫穷出生,在贫穷长大,然后继承贫穷,把外面斗鸡走狗的恶性为学出八成,回来在凉州城里为非作歹地成为新一代‘霸主’。

姚雪一家属三等,哥哥嗜赌如命,欠了赌债一屁股,大过年也不敢在家里待,只敢窝在狐朋狗友家里吃着花生米继续吹牛,嫂子温温柔柔的小家碧玉读书人女儿,因为家道中落卖身葬父,正巧那日哥哥赌博手顺,三钱银子买回嫂子,没有操办宴席,就拿姚雪的一块红料子裁了一块红帕子,蒙着嫂子的头送进阁楼,给追逐的孩子发了一把饴糖,然后两人就成了夫妻,生了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而不知节制。

嫂子病重又脸皮薄,家里过年都要揭不开锅,几个侄子侄女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想吃糖,没办法,姚雪今天一早才带着盆子‘千里迢迢’到白家来讨活儿,谁知道,一堆膀大腰圆的妇女窸窸窣窣叽叽喳喳,那张破嘴从早上姚雪出现,就开始瞪着铜铃眼睛啧啧啧一副要厥过去的表情:

她怎么来了!长得那么好看八成是活水来勾引白老爷的!什么?枣花胡同的?长成那副活水相貌,这么大还未婚,肯定有病,要离她远点,老娘我年纪轻轻可不想被这种臭虫人沾上,她哈口气,说不准我都会呼吸不畅明早得看大夫!

姚雪想装没听到都难,但从小听到大,这些词汇她早就倒背如流,甚至如果这个婶婶有需要的话,姚雪都能给她上堂课拓展一下词汇量,可是现在姚雪实在没有心情,因为她很饿,非常饿,超级饿——

嫂子的几个孩子长得太快,去年过年姚雪还能吃饱,今年就不行了,她就拉开抽屉找钗子的功夫,下楼就剩了一桌子空盘碟,阿牛哥送的猪头肉空空荡荡。

姚雪没吃饱。

昨晚阿牛哥又废话连篇地晚上拉着她去看星星看月亮,说什么昨天晚上算命先生说有百年难遇的流星雨,吃人猪肉承情,姚雪去了,结果在山头上冻了大半夜没看见流星雨就算了,两个人被狼追差点小命不保,阿牛哥长得五大三粗平常看着还行,结果一听到狼叫瞬间吓得拉住她胳膊:“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小雪?”

姚雪:……

两个人靠着姚雪对这块儿的熟稔,死里逃生,一跑到镇口,阿牛哥立马要回家赵娘,慌不择路地差点撞墙上,讪笑:“小雪我就不送你了哈,你自己回家小心点,改天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流星雨。”

姚雪一声不吭,扭头就走,阿牛哥自觉难堪,找补道:“过三天我再给你带猪肉去。”

“不用。”姚雪冷淡地说:“你留着自己吃吧,以后不要找我了。”

阿牛哥不可置信,姚雪头也不回走了。

姚雪生在凉州城,已经在婚嫁的年龄线上岌岌可危,媒婆介绍了很多人,但各种各种的原因,最后全是算了,唯一的阿牛哥是姚雪半个青梅竹马,嫂子担忧叹气,父母坟头她点的香烛元宝都烧不起来,她想过要嫁人,阿牛哥帮她照顾侄子,帮她修葺屋顶,偶尔还带来蔬菜和肉,宁死不收钱,脸通红的一言不发,为的不过就是姚雪能嫁给他。

昨天夜里,姚雪打定主意,跟阿牛哥到此为止,只觉心里轰然一下像倒塌了半面危墙,悬空许久的心脏终于落下来,她感到一阵轻快,只是伴随而来的无穷无尽的烦恼:比如哥哥不在家,有流氓骚扰姚雪和嫂子,比如家里耕种两个女人忙不过来,再比如要去镇上采买她和嫂子不识字看不懂粮店米铺的秤杆,杂七杂八的事情让姚雪额角一阵密密麻麻的疼意。

“派衣服了派衣服了。”白家大门打开,丫鬟命令小丫鬟把脏衣服拿出来分发,一家一户地做好登记,靠近前排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妇女这会儿却犯难,她们没名字,就叫X娘,X妹,连个姓都没有。

丫鬟不同意,抽回衣服:“都不知道你姓氏名谁,万一占了衣服不给,我们岂不是亏大发了,不行不行!”

大娘们慌了,绞尽脑汁用夫姓迅速地给自己组新名字,那丫鬟却目光锐利地看见被她们挤在最外面的小姑娘媳妇:“不要你们,要年轻人,我们姑娘小姐的衣服只要没出嫁的女孩洗,你们一堆婆子手太粗糙,一则碰脏过味给衣服,二则手糙会弄坏料子。”

大妈等了大早上,被吹毛求疵已经忍了,又被这么愚弄,瞬间暴起,两方人马开展‘暴动’,胆小的姑娘媳妇都吓得掉了眼泪,姚雪作壁上观,等了一会儿,果然府内管家循着声音过来,斥责了丫鬟,开始派发衣物,说是:“要过年了,人人都分口吃的,不要争抢,弄坏了衣服自己卖身去枣花胡同都赔不起。”

又是枣花胡同。

几个大妈不着痕迹看向姚雪,这一堆人里,不是只姚雪出自枣花胡同,但她确实貌美,荆钗布裙难言清丽,黑鎏眼睛蒙着一层冬日早雾,在灿烂金阳下轻轻一蒲扇睫毛,水灵灵的眼睛充满俏皮和活力。

管家多给她一件衣服,姚雪神色懵懂地双眉微微绽开,一副天真做派露出笑意:“谢谢。”

有其他人不满,顿时又再一次吵嚷起来。

姚雪抱着盆子,一转身,神色冷酷毫无暖意,甚至眉宇之间的冷意像是结了一层霜降,眼睛里丧失所有笑意,如同坠入古井般一刹那封存起眼睛里所有光泽。

背后吵嚷于姚雪无关,她穿着褪色裙子,抱着木盆踩着晨光朝少有人烟的尾水上游去浣衣。

——

梁逸浑身很疼,尤其脖子和腿,他觉得自己的腿肯定断了,至于脖子是否断,他暂时不能下定论。

梁逸感觉到自己整个人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四肢像是失去知觉,在水里漂浮时不时撞到石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在风吹下继续往下漂浮,一点一点地从阳光灿烂的地方,飘向阴冷潮湿的地方。他无法控制自己,连眼皮都因为浸水太久而冻得不能自我掌握,于是整个人彻底只能逐水漂流。

飘了也不知道多久,梁逸鼻子嗅闻到恶臭的煤炭味道,他眼皮蛰动,看见自己周围的水质并非清亮的绿或蓝,而是墨汁晕染一样的淡黑色,他人在一点一点缓慢地滑动,先是眼皮脱水,然后是肩膀,腿,直到‘噗通’一声,梁逸知道是有人把他拉上岸,而他唯一的鞋掉进水里了。

“救,救,”梁逸张开嘴唇,眼皮上水泽把眼皮和睫毛黏在一起,眼皮睁开的过程费力又来回了几次,眼光从眼皮中央透进来,多日没有晒太阳的梁逸差点一瞬间瞎掉。

他感觉到一股热量靠近自己的头脸和胸腔,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在身上到处摸索。

摸来摸去,只找到几把水草,姚雪气愤地扔了水草,气哼哼在石头上坐下,打量着面前个子非常高的男人,他躺在石头上,眼睛对着太阳,显然很不舒服,眼皮子缓慢地蛰动,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非常想喝水,微微转开脑袋想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姚雪没忍住哼笑:原以为是个阔少,没成想是个乞丐,乞丐就罢,身上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摸了半天一无所获。